长篇小说语义茂盛Flourishin
第四章
阿英一直准时8点登门,她每天来。开始还敲门,之后就直接掏钥匙,自己开门进来。阿英是你请的卫生工,时间久了,她对你自然也随便起来,不时对你唠叨,家里必须得有个女人。“怎么不找个女人结婚呢?”
阿英一进门,就已经闻出壶水烧干的味道,她冲到厨房,立即关火。好像她一个季节只穿一身衣服,永远都是粉底蓝花的夹克上衣和褐色半长裤子,齐肩的长发永远在脑后扎在一束。
你已经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了,熟悉的生活味。要是你没锁房门,她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你的房门,冲到窗前,拉开厚实的窗帘。“哗啦”一声,干脆利落。窗外的光线像决堤的洪水,立即倾泻入房内。等到她看清楚你,她发现你端坐在书桌前像牧师那样。
“吓我一跳。”
“你好。”
每次,你都只对阿英说“你好”。那是准确的语言,其一,表示自己还活着,有正常的人际反应。其二,表示礼仪性的关切。没有其他意义。这个“你好”相当通用,谁都能说得好,运用得当。只有阿英不怎么买账。“好个屁。一大早要喝酒,他要再戒不了酒瘾,我早晚得跟他离了。”
显然,阿英说的是她老公。她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没有见过,从来不觉得你跟他有什么关联。你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只出现在阿英的语言里,他只在阿英的的语言里跟你照面。
阿英长相秀丽,这你是承认的。仅此而已。
“教授,你听我说话吗?”
阿英称你为教授,就是大学问家。这是她认为准确的称呼。
“我在听呀。”
“要不是看见你睁着眼,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没睡。”
“你一个晚上没睡觉?”
“没有。”
“晚上不睡觉,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看书?写字?”
“没看书,也没写字,你干坐着发呆?”
“我没有发呆。”
“那你干什么?”
“我思想。”
“你想什么?想亲人?哦,我知道,你肯定在想女人。”
阿英的笑那么直接,她凑到你的跟前,闪着光芒的一双眼睛对着你。除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之外,你觉得自己遇到了强光,不自然的强光,像手电筒那样的强光,直对你眼前。
“不要不好意思麻?男人麻,想女人正常。我怕你不正常了呢?以为你……”
阿英没有把话说下去,她把下面的话遮掩起来,但她说话的语气已经把遮掩部分的意思给透露干净。因此你没有跟着接她的话。
你眼眶已经蓄满泪水,来不及擦拭的泪水滴落在你面前的书页上,把上面的字淋湿了。你拿纸巾又是擦眼眶里的泪水,又接着擦书页上的泪水。好在阿英没有注意在这些。
你查过了网络,流泪症是指泪液不循常道而溢出睑弦的眼病。流泪症病名繁多,在历代文献中,有目风、泪风、目泪出不止(《诸病源候论》)、风冲泣下(《儒门事亲》)、充风泪出、迎风洒泪症(《银海精微》)等许多别名。常见于病后体弱的妇女、老年人。可是你?你不在这常见得症人之列。你属异类。
就此,医院眼科看过眼科医生,医生检查了你的眼睛,他们认为你的流泪症与眼疾无关,可能跟你的精神相关。从医院拿回来的滴眼液于你的流泪症一无用处,只是每天把自己的眼睛弄得更加潮湿,一天到晚都在流泪。
你不要让阿英看到你脸上的泪水,你双手掩脸,用力搓自己脸庞。
房里很快响起水龙头放水的声音,阿英开始忙着清理房间的卫生。所有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她都会搜索一遍,分类放在一起。等下分类清洗。一切干得干净利落。
在水龙头放水的声响中,你在想阿英的语言学,而不是阿英嘴里的所谓“女人”。她说得直截了当,直白透明。就像她干的活,一桶水,一块抹布,解决所有面前的肮脏。没有水和抹布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还是知道了有阿英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解决不了她老公的酒瘾。用水和抹布也不行,这下阿英没招了。她不是真正没招,离婚是她出的招,是她的水和抹布,但她一直没舍得用这样的水和抹布。这是复杂的因素。阿英语言学中的曲折性的地方。
所有的事情都在等待语言的叙述。这是你的存在观。“我思故我在”,哪一样的在不需要通过叙述去呈现呢?酒瘾是什么东西?是一种过度滋味依赖?味觉依赖,不可自拔,甚至影响婚姻幸福。可是“酒神之歌”是怎么说的?那是另外一种叙述,它催化生命的激情,使之超然。
“今天早上,地安门那里发生了一场车祸,一辆小车撞了一辆电动车。骑电动车的是一个女的。我想她也是赶去哪家做卫生的。她就骑在我前面,从我后面追上来,超过我。她那速度,吓了我一跳,我立马抓紧刹把。只过没几秒钟,一辆小车,那速度也是吓人的。‘哐当’一声,就把那电动车给撞上了。那女的躺在地上,满地是血。她要没死,也得残废。吓得我魂都没了。要不是她冲我前面,现在躺在地上的肯定是我。我要一命呜呼了,”阿英在你面前抹桌子的时候,对着你叙述这一性命攸关的事件。你从面前一堆书卷上抬起头,双眼直视阿英。其实你有反应的,心底像起风了似的,树叶颤动不息。
“教授,你没听我说话吗?要不是老天保佑,今天早上我已经死了,被车撞死了。”
“我一直在听你说。那是一个可怕的事件。”
“你怎么没有点同情心呢?是不是读书多了,知道的事情也多,心变硬了呢?”
“我是说,我死了。”
“你没有死。”
“我说,今天早上假如死的人是我呢?”
“不论是谁,灾难中的人都是可怜的。”
“你会不会多可怜点我呢?我们是熟人吧?我死了,你就得换一个人给你做卫生了。”
“我不换人。”
“好了,不说了。跟你一个大教授唠叨这些干什么呢。该干么干么,没死就得干到死,死了拉鸡巴倒。”阿英把抹布扔着水桶,稍微大了点力,水花溅到地板了。这是她语气的延伸部分。
往往语气表达得东西比直白的语言表达得更多更充分更深刻。你看着阿英手里那块抹布落入水桶而水花四溅的场面。
阿英僵直地你在面前站了片刻,仅仅那么片刻。她立刻回神俯身去拿水桶里的那块抹布,欲要从水里捞起拧干,擦净地板上的水渍。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就这一片刻,你是“咚”的一声,从椅子上直接跪地,也是要那块水桶里的抹布。你跟阿英头撞到一起,这一意外一撞并不轻。不仅阿英被撞得坐在地上,水桶打翻在地。阿英“呀”的一声,一手捂着前额。
两个人都坐在了水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英猛然大笑起来,笑声出自她肺腑,厚重而悠扬,没有丝毫遮掩,没有丝毫阻碍。通俗地说那是肆无忌惮的笑。等到阿英止住笑声,她发现你泪流满面,你越是擦眼泪,眼泪越是涌流而出。这情境把阿英怔住了,她不仅收敛住脸上笑容,而且一脸迷惑地望着你。
“教授,你怎么了?”
“没事。”你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是我撞疼你了吗?”
“不是的。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你说,还是在流泪,擦眼泪。
“没事,你干么流眼泪?”
“可能这是病吧,我很容易流泪,控制不住地流。”
“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要是想起什么伤心事,宁可哭出来,大声的哭,哭完就舒服了。”
“不是。什么都没想,也流泪。”
“可怜的教授。”阿英说。
她把房间擦洗得窗明几净,窗明几净对你的“流泪症”或许也是种药?这是阿英可以做到的,所以她卖力地擦洗房间里的一切物什。
果真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你对待房内的一切都小心从事,小心翼翼地走,小心翼翼地端水杯,小心翼翼洗碗;用抹布擦桌子,轻柔而有节奏;穿睡衣也整洁无折痕;墙上茶渍,你一遍遍细致摖拭,直到清亮如初。总之,你侍候这一切,使之窗明几净。
这是美好的那一部分,生活中需要这样的美好。这是你跟阿英逐步达成的共识,你开始认知阿英的审美,并且努力保持她的审美效应。
你越来越像只猫,走得轻盈无声,动得柔软无痕。生活成为你语言学的一部分,处处演绎美好的字眼。
美与好相融合,早已超越感官的觉悟,它化身为一种文化,是绵长的人类生命、情感、智慧在命运中锤炼出来的产物。它不再只是单一的审美。比如那种褐色,阿英经常穿的半长裤子的褐色,随着年月久长,它会从所有褐色的颜色中独立出来,成为独特的褐色,它比一切其他褐色更深沉,更突出、更悠长、更广阔、更尖锐。它成为你语言学的独有命题,具有独特而广阔的意义。
案桌上摆放的是你正在撰写的语言学著作《存在语言学》,你需要语言学的独一种子,将这一切枝桠都长在那树上。那是棵美好的语言树,它的声音,它的姿态、它的气息、它的色泽、它的秉性都蕴含美好的意义。它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感叹词、语气词、拟声词、虚词等所有词性全都洋溢着优雅的姿态,谁使用它们,甚至都忘记了粗野;他们都文质彬彬,骄傲的,在它们面前都不自觉地羞涩起来。
今天,天放晴了,四周终于清朗起来。你打开窗户,户外的清风徐徐而入。清风拂面,那是一双鲜嫩的手,从你的面颊开始,把你房内的所有物什全都抚摸个遍,一遍遍抚摸,亲近得不得了。不需要其他的别的,此时正需要手,鲜嫩的手,如初生那般。它没有像你那样有一个时时保持肃穆的脸,它只有手,许许多多清嫩的手,在你周身和你四周抚摸,而且它们都有霞光相伴,霞光落在窗棂上,它用注视完成这一亲昵仪式的陪伴。
从语言学角度来看,这些所谓的自然现象不需要发声学的支持,不需要显而可见的动作、姿态,也不需要明示的意义和用情,它们只做一件事,就是淋漓尽致地呈现自我。你认为,它们比任何人类语言,更接近语言的种子,具有原语言的状态和性格。这正是人类语言所缺乏的。
你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欲要撰写一部论述人类语言与自然语言方面的语言学专著。在做提要的时候,你的晕眩发作了。总是浩淼无边的水围困着自己,随时,你觉得自己都会倒下,被无边的水淹没。晕眩发作的时候,你是淌在水里,身体和思想都漂浮在水面上。最终,你只得放下,过起治疗和休养的日子。
阿英就是那会儿上门的,褐色也随之在你四周闪亮。开始你根本没有注意到褐色的存在,它是被掩盖的。不是那种掩盖,以一种实体掩盖另一种实体,就像这会你手里拿着壶盖,要把烧沸的水掩盖在壶身里。褐色从一开始,它只是不显眼地闪现,一如现在那样闪现。只是你视而不见罢了。就像地上发丝,从你头上掉落,你不觉得。它们就一直在地板上埋伏着,你踩在它们身上,你走过它们身边的时候所携带的轻微气流,带动它们,它们像逃逸那样,轻巧地躲避你的脚步。久而久之,它们越躲越远,终于在你房里一切安宁无息的犄角旮旯蛰伏下来。这一切,最终还是被阿英发现,她从任何犄角旮旯把这些蛰伏许久的毛发全都清扫出来,灰白的和黑色和毛发沾染着灰尘,在厅里绞缠成一堆。
“教授,你多久没扫地了?”阿英指着那一堆相互绞缠的毛发。
“我不记得了。”
“我要不来打扫的话,它们快要铺成地毯了。”
你羞涩地望了一眼阿英。
“所以,我才找你来呀。”
“也对。从今天开始,教授,你尽管放心。你的地板交给我了,我会像洗脸那样,每天给这些地板洗脸。”
阿英的话还是把你镇住了,阿英的语言学跟书卷上的语言学之区别,你是从那一瞬间明白过来,阿英的话让你在这个问题上敞亮起来,像蒙了很久的窗帘突然拉开了一样,你发现原来光就在窗帘背后堆积着,何需寻求。
发现问题甚至比解决问题还要重要,所谓的吉德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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