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不甘心只做个家庭主妇,雇了个男家政闹

不对劲。梁鑫对自己说。小花有哪里不对劲。

所有细微的事实如雪片纷纷落下,拼凑出一个让他心碎的真相。

早上出门前,妻子小花已经准备好早餐,在门口拥抱他,再递上公文包。一如往常。

但他仿佛能听到妻子急促的心跳——那是期待去往另外一个地方的心情。

小花塞完包就立刻转身,留给他潦草收拾碗筷的背影。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吗?他在心里苦笑。

再过几天,就是他和小花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过去的五年里,他像猎人一样早出晚归,把职场收入所得悉数交给小花;后者全心照顾他们屋内的起居生活,犹如领地守护者。

出差、看项目、加班做方案。即便晚归,回到小区楼下一仰头,总能看到小花为他留着橘黄色的灯。被笼罩在那层橘光下的,还有煲好的汤、熨平整的衬衫、晒过的床单、按季节更换的窗帘。

这就是有小花守护的家。

但最近家庭主妇小花不对劲,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梁鑫能感觉到,他上班以后,妻子也会离开屋子,可能出门前还换了一套衣服、精心化了妆。

想着她出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对另外一个人露出笑容,梁鑫不由地握紧了方向盘。

还有比这更不对劲的事。

他的车在红灯前停下。刚下过雨,早上九点正是拥堵时刻,汽车尾气和泥土腥味混杂着飘进车里。

是气味,气味也不对劲了。

和人一样,每个家也有自己的气味。这种气味来自经年累月的生活,由时间制造出来。

饭菜的油烟会一点点渗入壁板、沐浴露的清香会留在瓷砖缝隙,还有家具被上蜡后的木质气味、绿色植物吐纳生长的气息,以及他和小花身体的气味……融合在一起,就是他家闻起来的味道。

但是现在,家里的气味变了。

混入了另一种清洁剂,饭菜的口味也和过去不同。

梁鑫在吃饭时放下碗筷,用眼神探询,小花却头也不抬:「我换了一种烧法,少点油盐更健康,你觉得怎么样?」他只好说,还不错。猛灌了一口水,才把嘴里的饭菜和问话一起吞下去。

细微的事实如同雪片,继续落下。

深夜,他悄声起床,像一头公狮在领地里沉默巡视。

家里的气味不一样了,不光是饭菜的口味和房间的清洁剂,不光是这些。

他烦躁不安周旋屋内,与镜子里的影子对视时突然怔住:是人的气味。除了他和小花以外,这个屋里还有别人待过的气味!

准确地说,是「待过一段时间」的气味。更推测一步说,是每天都会来他家,留下气味,同时一点点改变着这个家的布局。

电视柜被移动了位置,这个重量是小花一个人办不到的。

沙发一脚本有磨损,靠上去会轻斜一下;但是现在,那里被补平了。而小花,她也绝对搬不动沙发。

甚至连抽水马桶,以前冲完后上水要持续一分多钟,他和小花一直都拖着没处理的噪音,最近也一片寂静……

他一边开车,脑内一边闪回着屋里的一桩桩异样。景物在车窗外崩溃,手机铃声响了好一阵,他才有力气接听。

「最近工作很忙吗?」梁妈妈打来电话,「看你和小花都不怎么来我这吃饭了。」

「嗯,出差比较多,小花身体也不太舒服,我们等过了这阵子就来。」

梁鑫打起精神应付回话,他阻止自己去想这阵子过去之后的生活会驶向何方。

「小花怎么了?你们还好吧?」

「没事,就是累了。都挺好的,您放心吧。」

不好,一点也不好。小花出轨了。

「都好就好,都好就好。」碎碎念重复几遍。电话那边叮嘱,「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和家庭,你也要多关心小花。」

家是什么?小花这会儿还在家吗?

挂上电话,梁鑫的思绪和车轮一起飞转。

当年,梁鑫的爸爸老梁开长途车养家,有一年小学暑假,梁鑫心血来潮,吵着要跟老梁一起出车。坐在高高的货车里,看路边房屋和田野极速后撤,什么都觉新奇,然而无止尽延伸的道路很快令人疲惫,回去的路上,饥饿感追上了他,让他烦躁不安。

「忍一忍就到家了。你妈一准儿给咱爷俩烧了好吃的。」老梁安慰他,「你看到那些房子里的灯没?我跟你打赌,咱家那盏肯定也亮着,你妈在家等着咱们呢。」

于是,梁鑫就闭嘴靠在车窗边,看着山脉起伏前一点点萤火似的灯光,有莹白、有暖黄,近处的窗户里还偶尔透出人影。他盯着看,想着那些屋子里可能发生的故事。

老梁果然没食言。车子划过夜幕的公路、到达熟悉的家门口时,他家窗户透出的暖光好像温暖了周围的空气。

他们推开门,进入暖光的沐浴。灯光下是梁妈妈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光亮整洁,让人忘记了房间的狭小;而她是光芒中心的仙女,变魔法似的端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那晚的灯光,就是梁鑫对家的第一直觉。

许多年后,在给小花戴上婚戒时,梁鑫对她说:

「你辞职在家吧,我养你。」

周围朋友羡慕得尖叫,继而起哄。

小花脸上飞过红晕,低头抿嘴笑。那时梁鑫以为自己的新家也会像小时候一样,永远有暖光流溢。

然而现在屋子里可能没有小花了,甚至……小花还把别人带了进来。

幸福只是一张隔着谎言的纸。

梁鑫的手在方向盘上捏了又捏。

梧桐树在头顶撑开枝叶,捅破真相就会面临分崩离析。在最后的路口,梁鑫猛一打方向盘、狠狠踩下油门,车身一个急转弯,朝着与公司相反的方向狂奔。

不对劲。杨扬对自己说。楼底下那个男人不对劲。

第一次注意到男人的存在是上午十点。

杨扬刚开始忙碌,把每天携带的工具都拿出来,先做消毒。

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出去,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站在楼下,伸头探脑。可能是买房或租房来踩点的吧,杨扬这样想着,并没有太过在意。

上午十点半,杨扬来到厨房,发现那个男人还守在楼下,快要站成一棵树。男人用力仰头,双手抱臂,好像被悲郁的气团包裹着。从他仰头的角度来看,盯梢的目标正是杨扬所在的这几层。

快十一点时,杨扬来阳台休息。先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按了按沙发被修好的一角检查是否稳固,然后站起身,面对春日阳光打个哈欠,伸展了一下上肢。

他向上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隔着被擦到透明发亮的落地玻璃,能看到楼下的男人仍在坚守,不但没走,还像秃鹰一样盘旋——从卫生间到厨房再到阳台,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男人围着这栋楼转了一圈。

秃鹰一样的男人此时正在抽烟,犀利的眼神牢牢攫住自己,犹如远距离锁定了猎物。

不对劲,他对自己说,手臂像断线的风筝泄气垂下。男人的手臂看上去却很有力气,怒气冲冲把烟头砸向地面,狠狠用皮鞋碾灭。

那人朝着上楼的方向大跨步来了。

是冲着自己来的,杨扬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说杨扬有什么没用的能力,那就是能迅速判断来者不善,意图何为。

上一份工作多少有些不光彩。素不相识的受害者找上门来,满场人里,杨扬的第一直觉就是——该来的终于来了,结果果然被迎面一记重拳打蒙。

这次的情形更好判断,他接下来的待遇,可能就像那只被碾碎的烟头。

杨扬颤抖着把房门反锁,然后绷紧神经等待。

脚步声杀气腾腾。接着是钥匙开锁被卡住的声音。停顿片刻后是男人的怒吼:

「小花!开门!」

砰砰砰几声,巴掌猛烈地拍在门上,像在杨扬心口放枪那么响。

杨扬咬紧嘴唇,连呼吸都不敢出。

拍门声停歇了一会,男声又从门外传来:「你开门吧,我不管你是谁,今天是走不了了,我刚才看见你了。」

这几句简单来说就是「我不会放过你的」。

杨扬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哆嗦着想要报警,在电话拨出前还是选择退出,又重新拨了另外一个号码。

「姐,有个男人上来了,找你的……不是,他知道屋子里有人,他已经看到我了,是你男朋友还是老公?我觉得这样瞒着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敲门声又响起,这次的力度几乎在砸门。

杨扬把手机面向门口,让电话那头也听见现场的火药味,然后又拿近嘴边,小声哀求:

「姐,您能回来一趟吗?我一人在这有点解释不清。而且他这么闹,被邻居听到是不是也不太好……」

「再不开门我要找人撬锁了!」

外面的男人铁了心要闯进来,从警告的语气来看,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要撬锁了!」

杨扬带着哭音给电话那头进行现场直播。

看看价值不菲的防盗门锁,想起入行培训的「顾客至上」,他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把反锁的把手拧开。

不对劲。小花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未有过的坚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发酵,终于在梁鑫同事来家聚餐时升腾而起,告诉她:你不对劲,你的生活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了。

一个月前,早上出门时梁鑫突然告诉她,晚上要带几个同事回家吃饭。

「来几个人呢?」

「还没确定,到时候看。」

于是她急匆匆出门买菜,鱼、肉、蔬菜、葱姜蒜末,生抽和豆瓣酱快用完了也要补给。大包小包地拎回来,手上被勒出深红色的印子。

顾不上休息,她又开始收拾屋子。换洗床单被套、拖地擦桌,一遍遍地洗涤抹布再去擦拭家具,掐着钟表盘算时间,还犹豫要不要把窗子也一起擦了。

其实她没有多少时间擦窗,光是洗菜切菜烧菜就用了她三四个小时。

这中间,她还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好晾干,又赶在客人来之前收下叠好。

等到最后一个炒菜也起锅时,她沮丧地发现做菜的油渍又溅上墙壁瓷砖,像一个个惊叹号,洗手池的水花也溅出了台面,很快要干成污渍。

她想收拾,可是门铃已经响了。

同事一个个地进来。她忙不迭招待着,拿拖鞋,倒茶水,然后就是上菜。

其中有一个利落短发的女同事过来帮她,称赞她的手艺好。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声——礼节性地。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已经有人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

小花轻喘一口气,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坐下来听他们聊,却很难把注意力从在场一位女同事身上移开。

那位女生穿着通勤的白衬衫。衬衫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在讲最近的一次谈判,边流利说笑,边辅以手势。讲到关键情节,拳头在空气中有力地握紧、停顿,讲到问题被解决时,手指伸展开,手掌朝上亮出。所有人跟着她的故事也喘了一口气,舒心大笑。

小花也挤出几声笑。

忙碌一天后坐下来,她的背总有挺不直的感觉。她的头发凌乱,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还穿着炒菜时候的旧T恤。她渐渐开始心不在焉。梁鑫轻轻拍她,她才发现对面有人端起了酒杯。

「这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嫂子。不是我说,这次你升职,得有嫂子的一半功劳,这个家没了她可不行啊。」

小花也赶紧端起酒杯,有点局促地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又有人冒出一句:「梁总,你升职完,我们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轮不到你,下一个肯定是她。」

梁鑫开玩笑似的指向白衬衫女同事。全桌人跟着笑迎,喝酒吃菜。

小花的酒杯沾到嘴唇又默默放回去,之后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直到晚饭结束,梁鑫偷偷跟她说,老婆大人辛苦了。小花也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

她开始收拾碗筷。一堆锅碗横七竖八泡在水槽里,菜叶、油污和洗洁精的白色泡沫浮在水面上。餐具像刚打过一场海战,等着她一个个捞起,清洗、擦拭、消毒,直到恢复瓷器的白润光泽。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但厨房里的小花对着水槽发愣。客厅里的谈笑一阵阵飘过来,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不对劲。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天又一天在她眼前展开。她像一个被困在屋子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重复循环:

今天被擦掉的污渍明天还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洗干净收起来的锅碗第二天又会出现在同样的水槽,玻璃和地板上的灰尘并没有消失,只是被转移了地方,最终还会偷偷落下……

她在这个屋子里,一个人孤单地跟灰尘的地心引力做对抗,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去填补物件的磨损。

晚上客人散去时,她半真半假地问梁鑫:「梁总,什么时候也给我升个职?」

梁鑫玩着手机:「等月底发奖金,给你买个包。」

「买包干什么?」

「你们女人不都说『包治百病』吗?买个最新款的,背出去给你的姐妹看看你老公对你有多好。」

小花气笑了。

想了想,她把手挡在梁鑫的手机屏幕前,看着他的眼睛说:

「不如把买包的钱攒下来,给我付学费吧,我想深造一下,有机会再回职场。」

梁鑫摇摇头,口气不容置疑:「咱不是还想再买一套房吗?等首付再攒攒吧。」

「不想再等了,我要一笔钱去读书。」小花清楚,家里的储蓄支付学费其实绰绰有余。

梁鑫皱起眉头:「你怎么了?我每天辛辛苦苦挣钱养家,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挣来的,不是让你乱花的。」

「我每天在家也没有闲着。」小花说,「那请梁总把我这几年的工资结算一下。」

梁鑫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现在他确定小花是在跟他开玩笑:

「好啊,那你给我说说,要按多少的每月工资结算?要不要给你缴纳五险一金?」

小花愣在那里,看不下去梁鑫的笑脸,急忙转身。

她回到厨房里继续清洁,把墙壁惊叹号似的油渍一个个擦去,擦到一半,两手撑在台面上,几乎失去力气。

这是一份没有升职,没有五险一金的工作,没有人愿意听她讲怎么对付厕所的那些顽渍,怎么给土豆削皮,怎么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每天消磨在屋子里的劳作,换成现金能有多少。

突然,她有一点恨梁鑫,掺杂着嫉妒和不甘的滋味。

她恨他待人接物时候的大方自在、争取利益时的权衡取舍、职场晋升上的老练圆滑。

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让自己陷入这步田地,离开了「梁太太」的身份,她什么也不是,哪里也去不了。

小花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屋子」了——前提是她得有一把「钥匙」。

于是在家务的间隙,通常是午休时间,她偷偷开始投出简历。晚上等梁鑫睡下以后,她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消息。

大部分的简历都石沉大海,也有HR跟她坦言:「对不起,我们不招没有工作经验的家庭主妇。」

偶尔也有公司请她去面试。她匆匆赶去,不是公司不靠谱,就是对方要她回家等消息。

终于有一天,她从一家专营儿童读物的图书公司面试出来,天空的云边透出金光。对方需要一位初级校对编辑,如果做得好,还有编辑策划、市场推广的工作机会。

于是她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个弯,进到小区旁的家政公司,在那里遇见了杨扬。

「男家政?对不起我不想要男家政。」她刚脱口而出,却感觉似曾相识。

有多少人曾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过:「家庭妇女?对不起我们不要家庭妇女。」

于是她想了几秒,改口:「我再考虑一下吧。」

第二天,她收到了图书公司的正式录用通知,「打开房门的钥匙」她已经拿到了一把,现在还需要最后一把。

她拨通了那位男家政的电话。

「你的工资是多少?」她问。

「周一到周五,每天四小时的话,一天是元,每个月是。」

「,」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心想,原来这就是她家务劳动的价值。不,还远不止。她是周一到周日,每天从早到晚,全年无休。

「行,我把地址发给你,明天你来上班吧。」她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手里有枪,梁鑫会毫不犹豫对着门锁来一枪,但是他只有赤手空拳。他用拳头砸门,指关节越痛,心里的火焰就越是熊熊燃烧。

后来他把全身的重量倚靠在门上,威胁说要找人强行开锁时,门被突然打开,他也跟着趔趄向前,差点没站住。

视线范围内,那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握着拖把。

他举起捏紧的拳头扑了上去,对方赶紧扔掉拖把摊手示好:「别别别,大哥您别激动。」

梁鑫还喘着粗气,狠狠打量屋里的人。一个年轻男人,中等身材,比他小十来岁的样子。

「你是谁?小花呢?」

「呃,我是家政。」

「你叫贾政?你来我家里做什么?」

「不不不,大哥,我是家政,家政人员,我来搞卫生的。」

梁鑫这才发现对方系着围裙,围裙上印着某某公司家政人员的字样。

他皱起眉头。真是拙劣的借口。

「哪有男人来做家政的?你少给我演戏。」

「我真的是家政,你看我的家政资格证。」杨扬紧张到快哭出来,他向男主人展示自己花了几个月时间进修和考试得到的从业资格。

但梁鑫的警觉并没有降低,他一边确认小花不在屋里,一边继续盘问:「这些天你一直来我家?」

「我来扫卫生的,每天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保洁、做饭,还有家居日常维护。你们家的灯泡我上周给换过,沙发那块不平整的地儿我修的,还有马桶,你们家马桶上水有问题我先给修了,但是后期最好还是换个新阀门……」

小花争分夺秒赶回家时,看到杨扬正拉着梁鑫在检查马桶。

她轻轻咳嗽一声,两个男人同时回过头。

杨扬像是看到了救世主,肩膀卸下千金重担。

梁鑫还被一堆问题缠绕,等不及发问:「你雇一个男人来我们家里做家政?」又转向杨扬,「你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做家政?」

误会已澄清,杨扬终于硬气了一回:「男人怎么就不能做家政!家政也是赚钱的工作!」

好工作和坏工作的区别是什么呢?二十三岁以前,杨扬还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就像批量生产、打包出厂的商品,一年前他也被汹涌的毕业大潮从宿舍冲到出租屋里。投递了几百封简历以后,杨扬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一个三流媒体公司的「编辑」。

虽然也像是写字楼白领,但他的工作却是「偷」,从其他平台的原创文章里这儿贴一段那儿抄一节,再附上煽动性的标题,指望吸收一点「流量」。每天弓腰在屏幕前窃取别人的文字,如此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眼前总有小虫子在飞,视线模糊不清。

「你这是得了『飞蚊症』,属于用眼过度。」医生诊断说。

之后他在别人的介绍下,去一家面向老年人的保健品销售公司上班,负责打电话营销。他的电话话术是这样的:

「您好,本公司为回报社会,有针对高端老人提供的免费旅游和体检项目……」

在对方答应以后,就用大巴车把他们拉去市郊的「旅游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证照不全的保健品工厂里,软磨硬泡,不掏空这些老人的钱包不罢休。

这份工作他也没有做太久。一方面是出于愧疚。他曾在密不透风的销售会场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向他投来疑惑目光,那头银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负责销售的受害者家属找上门来,在办公室给了他一记有力的左勾拳,让他内心厌恶的办公室景象随着嗡嗡作响消失在眼前。

医院里醒来,脸上缠着纱布。

住院的那几天,病房配有一个护工小哥,手脚利落,笑容坦荡。病房的老人们看到护工小哥在忙碌,都乐呵呵地招呼。

这种笑容与之前银发老人的疑惑眼神对比强烈,比脸上挨的那记拳头更能刺痛他。

躺在床上的几天里,他总忍不住想起外公。身为退伍军人的外公曾手把手教给他军营自律的生活习惯——怎么把地面扫得一尘不染,把被子叠成整齐的豆腐块。

出院前,医院过道里拦下护工小哥,询问入行的事情。

「可以啊,护工、家政行业对男性需求巨大,很好就业的。医院的护工一般都要大学医护专业毕业,你可以试试家政。」

家政公司果然很缺男性。杨扬从头学起,如何给房间消毒、地板打蜡,如何维护家具、清洗抽油烟机、蒸汽洗涤空调和洗衣机。

这些事情比坐在电脑前复制粘贴要复杂,比给那些老人打电话卖保健品要简单。

窗子如同生活一样被擦亮,他知道对他来说好的工作是什么了,是切切实实被人需要,又能立即给他带来正面反馈。

不仅如此,他还意外发现,家政的市场需求缺口庞大,一切朝着职业化和系统化奔去。他打算攒下钱,以后自己开一个家政公司。

上个月,有位叫小花的客人来到店里,说要找钟点工家政人员。和他之前的顾客一样,第一次见到他时有些惊讶和犹豫,说考虑好了给他电话。第二天,电话打来了。

「你的工资是多少?」

「周一到周五,每天四小时的话,一天是,每个月是。」

「,」那边跟着重复了一遍,「行,我把地址发给你,明天你来上班吧。」

「所以你偷偷去上班了?然后请了一个男家政来我们家上班?」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梁鑫想。

好消息是妻子并没有出轨,坏消息是她不愿待在家里,做家的守护者了。

趁着杨扬去打扫别的房间,他忍不住低声问小花: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跟我商量?」

刚问出口,他想起那晚小花曾问过他上学的事,原来小花不是在开玩笑。

「你别上班了,我养你。」梁鑫拉住小花的手,「我给你提高家用。」

小花把他的手甩开:「家用也是给家里用的。你能给我开出工资吗?」

她把在家政市场了解到的工资跟梁鑫交代了一番。如果按照一天八小时计算,至少三百元每天,一个月就是九千,更不用说以后有了孩子的话还要增加育儿费、家教费,以后照顾老人的护工费。

梁鑫听着小花一一细数,气血上涌。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妈妈可以做到的事情,小花却非要折算成金钱?

更令他气恼的是,这些费用,以他的工资开销,都还承担不起。

眼看着家里的那束暖光要离他而去,梁鑫拿出在公司谈判的架势,开始打「苦情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爸开货车养家,我妈勤俭持家的事吗?有一年暑假……」

「听过很多次了,」小花打断他,「不如你听我说,我有一年暑假的事。有一年暑假,我妈和我一起种格桑花,每天浇水,按时搬去晒太阳,很快开出紫色的花。」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把时间花在哪里,哪里就会开出花。我妈当跟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她说小花以后长大了,也要学会把时间花在自己的身上。」

梁鑫愣在原地,听着小花继续告诉他:她并不是要那些家务的工资,走出屋子是她要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工作和学习上,而不是这些家务琐事。

这笔家政的工资,他们可以负担得起,省下的时间,她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

梁鑫无言以对。刚才砸门的拳头还在隐隐作痛,想到回家的晚饭也不是小花做的以后,他逃避似的转身离开:「我回单位了,晚上有应酬。」

小花算是对他撒过谎,所以他的谎言也微不足道。

晚上梁鑫并没有应酬,他跟单位请了假,开车去了父母家。

一进门,厨房传来炒菜声,油烟机开得很大,他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等梁鑫走到厨房一看,颠勺的是他爸。

又是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

「爸!我妈呢?」他有点气恼地嚷嚷。

他爸瞟了他一眼,起菜到碟子里:「你妈出去遛弯了。来,尝尝我的手艺。」

饭菜的热气升起。他应付着吃了一口,油盐太多,没有家里的适口。

……不对,家里的饭菜也不是小花烧的了,是那个男家政。

他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咋了?」他爸斜抬着眼,「小子不爱吃我做的菜?」

「爸,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你跑长途吗?」

「怎么不记得,那一趟你小子把我烦得够呛。」

说到过去,老爷子来了劲,拍着大腿摇着蒲扇,「干粮都被你吃光了,看到路边饭馆就想停下来解馋。」

「你说忍住。」梁鑫说。

「对,我说忍住小子,还有个把小时就到家了,回家你妈可准备了好吃的。我没骗你吧?那天你妈整了好几个大菜和汤,你吃得头也不抬。」

「我妈呢?她最近都不做菜了吗?」

「你小子!」梁鑫爸爸拿蒲扇扇了他一把,「就不知道疼惜下你妈吗?」

他伸出手指比画着:「你妈那手,这么多年做家务泡在水里,指关节都伸不直了。」

「我还以为我妈喜欢做家务呢。」

「有谁喜欢做家务的?又没个工资,又累又磨人。」

老梁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是这几年不开车了,你妈也才闲下来的,前些年整天闷在家里。你妈年轻时在厂里也是业务骨干!……」

「谁在说我呢?」

梁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推门进来,一边换拖鞋一边打量着梁鑫,「我刚才去过你们家了。」

梁鑫差点被嘴里一口饭噎到。

梁妈妈走到桌前,面对他坐下。梁爸爸赶紧起身去厨房多添碗筷。梁鑫偷瞄妈妈放在桌上的一双手:皮肤粗糙,沟壑纵横,有几个指关节已经变形。

他动作有点僵硬地放下筷子。

「我跟小花聊过了。」梁鑫妈妈见儿子满怀心事,忍着笑说,「我也看到你们家那个新家政了,做得挺好。」

「妈。」

「怎么了?」

「……呃……小伙子确实做得不错,也把他推荐给你们吧。」

——转载——作者:艾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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