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菜梗子煨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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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美食在民间,风味独特的美食,更是如此。

早年的工作,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乡镇跑。当时的邗江,还是县。每年暑假之前,去高校挖毕业生的时候,都自诩我们是“市县同城”,机关部门,包括许多直属单位,都在城里;二十多个乡镇,分布在城市周边。南有“施六八、汊运瓜”(施桥、六圩、八里、汊河、运西、瓜洲),北有“槐酒方、黄公赤”(槐泗、酒甸、方巷、黄珏、公道、赤岸),东有“杭集、泰安加林场”,西北有“杨甘杨(杨寿、甘泉、杨庙),带蒋王”,洲上有“霍沙李、新红头”(霍桥、沙头、李典、新坝、红桥、头桥),再加邵伯湖边的滨湖农场。一天去一个乡镇,一圈下来,就要将近一个月。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是蛮有口福的,几乎每个乡镇的食堂,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端得上桌的乡间美食。或许,用专业的水准来衡量,有的根本不上了台盘,登不了宴席。只不过,那些星级酒店、饕鬄盛宴比不了的是,那个桌上的蔬菜,是从院子后面的菜地,刚刚采摘;盘中的鱼虾,是从门前的河塘,刚刚起水;就连做作料用的老葱大蒜,也都是摘菜回来的途中,顺手从田埂边上掐的一把。尽管食堂的厨师,都是当地的土厨子,甚至都称不上厨子,就是传达室看门的老夫妻俩,真正的“看门带打钟,烧火带剥葱”。而恰恰就是这种,多年积淀的农家厨艺,才让地地道道的乡间美食,土得简洁,土得入味,土得醇和,土得令人难忘。

比如位于邗江西北的杨庙,便有一道叫得响的特色菜——“咸菜梗子煨老鹅”,咸鲜入味,爽脆可口,恰是一道标标准准的乡村土菜。

这道菜看上去简单,主材就是两项,烹饪程序也不复杂,其实事先的准备,可不那么轻松。万事同理,任何成功的背后,都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付出。如果叙起来,这道菜的备料,是从农历的上个年份就开始了。

沿江和北山区,都有腌大菜的习惯。城里长大的,尤其是现在的孩子,可以望文生义,“大菜”就是长的大一点的青菜。我们这一带,在其长到半大的时候,也有称“汤菜”或是“冬菜”的,特点是梗子比较长,叶子部分相对较少,深秋时节,弄个汤菜烧芋头、汤菜烧扁豆,吃起来非常的滑爽。如果条件允许,汤菜上耷几个斩肉,或是放几块五花肉,烧出来以后,菜梗会更软索,味道就更好了。

惯常过了小雪,就可以腌大菜了。田间的菜,长到这个时候,真的不小了,大棵的有斤把重,小的也有六七两,铲回来洗净晾干。也有田里面特别干净的,菜铲回来都不要洗,用潮抹布将菜根抹一抹,直接下缸腌。如果洗后晾晒,需要讲究一点技巧,因为冬季气温低,菜梗很脆,容易折断,要在院内拉几根铁丝,将菜从中间分开,骑挂在上面,水头沥干即可。

腌菜的时候,要一棵一棵的从根部抹盐,这个盐也不是我们平时做菜用的精盐,是专门的腌制盐,超市里有得卖。考究的人家,会在每棵菜的菜芯里,夹一两片生姜,抹好盐以后,再首尾颠倒,一层层叠在缸里,每叠一层,撒一层盐,快到缸口的时候,压上一块大青石。我们家腌菜用的那两个石鼓,估计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晚上腌下去,第二天一早就要翻缸了。这时缸里已有了不少卤水,要备一个大盆在旁边,把卤水舀出来,再将缸里的菜全部起出,把原来最上面的叠到缸底,再一层层叠上来,每隔层吧再加点盐,如此往复个两三次,待大菜全部回软,就可以扎把子了。准备几个大肚小口的坛子,将每棵菜扎成一个菜把,一个一个码放到坛子里,再一层层压紧,估摸着离坛口十公分左右,压上一个小石块,慢慢倒入咸菜卤,漫过石头,等它渗一会儿,再加一次卤。要说可以吃,腌上个把星期也差不多了,但要有卤酸香,最好等到来年开春以后,如果吃得慢,能留到插秧的时候,那味道就更崭了。

儿时的暑假,大都在外婆家,中午经常会做蚕豆米咸菜汤,既爽口又下饭。每次去河码头洗咸菜,都要抢着去,为的是能吃到那个咸菜芯。刚刚从坛子里掏出来的咸菜,有一种沁人的馨香;往河水里一漂,一片嫩黄铺陈开来,特别诱人;把中间的菜芯掐下来,嚼在嘴里咸咸的、脆嫩脆嫩的,鲜香无比。那时候,从不舍得出去买酱菜,家里的水咸菜、干咸菜、炒咸菜、萝卜干,便是一年到头的下饭小菜。

彼时居家过日子的主菜,现在却成了难得享用的美食。就像过去没人吃,生长在河边岸坎的野菜,倒成了餐桌上的珍馐。“咸菜梗子煨老鹅”不太容易吃到,那时因为,现在腌制咸菜的人少了。当然,腌制品不提倡多吃,但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民间手艺,还是要有它的传承。间或吃上一两次,更是对味蕾记忆的唤起。

偶尔有时间,在家陪母亲一起做菜时,常听她叨叨:现在洗碗的抹布上粘的油,就够过去做顿饭了。是的,如今的日子好过了,并不意味着,过去勤俭持家的好习惯,就真的不需要了。近年来,各层各级不仅在宣传,还有动真格的措施,防止餐桌上的浪费,坚持绷紧厉行节约这根弦,这对整个社会,对子孙后代,都是件好事。

这才说了咸菜,背后就要有这么长的准备时间,鹅子也是一样,当年养成的鹅子,做这道菜,味道肯定顶不上来,须用隔年的鹅子。隔年的鹅,换过两次毛,毛齐膘足,品相品质俱佳。现在养殖场圈养的鹅,喂的都是人工饲料,也不适宜做,还是散养的味道正些。杨庙地处后山区,不像湖区水网密布,水草丰富,到处都可以放养。不过后山区也有后山区的好处,丘陵地域多,鹅子为了觅食,会坡上坡下地跑,体格更健壮,肉质更紧致,口感会更好。

袁枚的《随园食单》中,说到鸡的多种吃法,提到鹅的,只有一句话:“杭州烧鹅,为人所笑,以其生也,不如家厨自烧为妙。”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里,干脆一句话都没谈到。周作人先生对烧鹅倒是情有独钟,他说鸭太“肠肥脑满”,倒是鹅更“适于野人之食”。不过,他认为吃烧鹅的理想场景:“吃烧鹅亦自有其等第,在上坟船中为最佳,草窗竹屋次之,若高堂华烛之下,殊少野趣,自不如吃扣鹅或糟鹅之适宜矣。”文人嘻哈之语,不可全信。但在读过的文字里,用老鹅做汤的,倒是不多见。前些日子,在黄珏集镇的老鹅馆,尝到了他家做的鹅汤,用的是纯鹅子,没有加其它辅料,味道还着实不错。

咸菜梗子煨老鹅,讲究个味全,因而杀鹅的时候,鹅血一定要等好了。这里面有个技巧,要在大碗里事先放点水,少搁点盐,鹅血淌下来的时候,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等完后放在一边,凝固了以后在水里下熟,切成小块备用。除了鹅肝、鹅肫、鹅心之外,鹅肠也是不能丢的。鹅肠的清洗,是个磨头筋的活,不过“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用剪刀将鹅肠剖开,水冲一下放入盆中,挖两勺面粉,搁点盐,然后用手揉捏,我们把这个过程叫做“打作”,捏个几分钟用水冲一下,反复来两次,再用指甲从头至尾刮一遍,用水冲干净即可,这样处理过的肠子,就不会有一点腥味。

过去自己在家做菜,总觉得没有餐馆里做得香,后来母亲做菜时,站在旁边仔细看,明白了一些究里。菜不香的原因,是自己图省事,将作料与煨的东西一起下锅,没有能够充分入味。比如这个老鹅,煨之前,先在铁锅里少放点菜籽油,待生姜、葱煸出香味,将切好的鹅块下锅,加点料酒一起煸,煸得鹅块有些焦黄,再倒入砂锅加水煨。需要注意的是,鹅肠、鹅血要后下,要不然煨老了,就不好吃了。什么时间有闲,你在家煨个鸡鸭鹅,或是煨排骨的时候,照着这个法子做做看,是不是会更香一点。

咸菜在水里先泡一泡,去掉一点咸头,切成段,菜叶的部分不用。按理说,菜叶要比菜梗好吃,有些喜欢挑食的,吃烧青菜的时候,只吃菜叶,不吃菜梗的,而这里偏偏不用菜叶,骨子里是有讲究的。这道菜,端出来的时候,清清爽爽,看上去非常利索。如果菜叶到了汤里,会全部展开,贴在鹅块上,就会影响观感。而且腌制后的菜叶,一下汤锅,立马就烀烂了,不像菜梗那样爽脆,也会影响口感。

菜梗切好以后,等鹅子快煨到家的时候,与鹅肠、鹅血一起下。这道菜的精华,是咸菜自带的咸鲜,老道的厨师,一般会把控得很好,不需要外加盐,借用咸菜的咸头正好,汤煨出来会更加的原汁原味。锅滚以后,再煨个七八分钟关火,焖个刻把钟的样子,就可以端上桌了。

锅盖一掀,汤汁清冽,咸菜微黄,鲜香扑鼻;夹一根咸菜,脆嫩爽口;尝一块鹅肉,饱蘸卤酸香,非常入味;呡一口鹅血,到嘴到肚;嚼一段鹅肠,满口生香;喝一口鹅汤,余韵悠长……

家常生活的味道,本就是如此。

(感谢周泽华、黄培、谢健老师提供文中图片)

(感谢扬州交通广播程飞先生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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