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经年一曲故人戏,你我皆是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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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一圈,绕过去,兜回来。灯影晃动,交织如幻。仿佛回到了沈家的祖宅。她盯着那灯笼瞅了会儿,竟分不清此时是梦是醒,是生是死。嫁到傅家这日,没有宾客,走个过场。她坐在房内,掀开盖头的一刻,看到个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模样袖着手,靠在门边上,瞅着她:“你是我三哥找给四哥的老婆?”这个小女孩是傅家六小姐,和她的夫婿是一母所生,也是今日唯一来看她的人。她不晓得如何应付,太阳穴寒飕飕的,轻点头。“听说你是我三哥心上人?让你嫁给四哥的牌位,就是为了你们能见面?”小姑娘走近两步,因着心里揣着好奇,很快就放下和大人学得架子,小声问,“你真是寡妇啊?”她目光微闪动了下,一抹不易察觉的难堪,从眼底蔓延开。小姑娘又问:“我三哥不会真为了你,把你丈夫给杀了吧?”她闷声不响的,不加解释。“你可别害了我三哥啊。”这就是小姑娘最后的定论。小姑娘走时,下起了雨。她左右无事,躺入大红喜被,强迫自己入睡,后来又被来关窗的丫鬟吵醒。她眯缝着一双眼,隐约看到门缓缓闭合,从床榻上坐起身,下了地。光绪三十年,沈家遭奸人陷害,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只有她一人被父亲的学生救出,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六年。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几乎快忘了自己也曾被人唤作小姐。而沈奚这个名字,也陌生如斯。本应是阴间鬼,却独在阳世行。有风拂过,她想关窗,竟闻到了自己指缝间隐隐的鸦片味道。三年烟馆混迹的肮脏气味,让她立刻想到了那些手足委顿,泪涕交横的烟鬼。一时间,涌上太多的情绪,像从下顶着她的心肺,顶到嗓子口,透不过气。那日为了保命,她跟着方才小姑娘口中提到的那个“三哥”回到这里,重重木门合上,不问生死,可却不知道为何会被救?救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能图谋什么?她满腹心事,走出垂花门。人到了遊廊上,正听到更响。二更。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传来。两个人影,都穿着西装,其中一个戴着假辫子,另一个索性没戴,摸出了一方白色锦帕,在低低咳嗽着,和身边的人轻声低语着。他在看到自己的刹那,脚步停下,仍是低咳着,微微抬眼,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她。沈奚被他如此看着,浑身不自在,雨声、更声、低咳声混在一处。她听到自己用力在呼吸着,甚至喉咙口也开始发痒,好像这个男人给人的压力,竟觉得要学着他咳嗽,才是对的:“三爷。”她低声唤。傅侗文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了身边人的身上:“没人守她的院子?”他的声音低沉,比那夜在烟馆,今日在喜宴上还要低,且柔弱。沈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柔弱”,可能和他的身子有关。这十日在别处宅子,听到的都是傅三爷自幼身子不好,留洋时还被西洋大夫“开膛破肚”,大伤了元气,又或许就是因为这缘由,退了三次亲,年过三旬,孑然一身。“有,”假辫子男人回道,“估摸今天办了喜事,没人想到新娘子能洞房夜出来,松懈了。”人都不在世了,何来洞房?沈奚腹诽,目光偏了偏。傅侗文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警告她:“如此莽撞,离死也不会远了。”语气不善。沈奚微微错愕。傅侗文对假辫子男人打了个眼色,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沈奚面前,微欠身。中不中洋不洋的一个礼节手势,将沈奚请了回去。那夜,到三更她还在床榻上辗转浅眠,难以睡沉。天将亮时,她入梦了。梦中是烟馆,破门两旁的砖雕上刻着一副对联:万事不如烟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烟馆门旁常年蹲着一群高利贷债主,在堵着每个出去的烟鬼。后门时常有收尸的人,运走在烟馆死了的人。那晚,有个烟鬼走过前厅,挑了个木板床,扔出去几个铜板,就开始了吞云吐雾的夜生活。没人知道这个烟鬼曾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甚至还因为告密了“维新党”晋升两级,一路官路坦荡。当然,除了沈奚。她从开始烧烟泡的一刻,就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鬼难分、鬓发灰白的烟鬼曾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当初密告沈家的人。认出这个罪魁祸首的那一刻,她手都是抖的,可是对方仅是伸出一只手来,和她讨要烟杆。整晚烟雾缭绕,她怕他看穿自己的身份,却又不甘心放过他,独自逃离。冥冥中有老天在翻着账簿,前尘恩怨,竟在那夜有了了结。她并没有下决心杀他,他却死在了她为他准备的烟膏下几口烟泡过去,这个早已瘦到脱了人形的男人忽然口吐白沫,在魂离躯壳那一刻,双目怒睁,认出了她。那个仇人紧抓她的裤脚,跌到木板床下,尘土中,抽搐两下,断了气。她想将人当无名氏送到后门,可没料到,一切都仿佛在一双无形的眼睛下在进行。她没能逃脱,本想一死了之,却被人报了官。而来的不止官,还有傅三爷。官是骑马来的,傅三爷坐得是汽车。那晚,傅侗文用银子摆平了这件事,她听到那个小官还凑在车窗外,和他低声说:“沈家的事,断不可能翻案,三爷保她是惹祸。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日后啊。”当时她坐在汽车后座,听到他用几乎肯定的声音告诉对方:“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语气笃定,口气极大。可甚至连沈奚都清楚,傅家此时,正逢低谷。汽车驶离烟馆,也带着她进入了傅家。十日后,她被傅三爷安排,嫁给了已故的四弟。短短数日,市井小巷对她的身世来历已经诸多猜测,流传了数个版本。有说她和傅四爷青梅竹马,当年曾是一起留洋的同学,情深不寿,四爷早亡,仍痴心不改嫁入已经声势大不如前的傅家;也有说,她是有夫之妇,和傅三爷情投意合,于是毒害了丈夫,寻个名头嫁入傅家;更有荒唐者,说她是傅老爷养在外头的……唯独无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真相,都被悄无声息掩盖了。新婚翌日,她作为“新媳妇”才见全了傅家的人。除了回籍养疴的傅老爷,家中未出嫁的三位小姐,大爷、二爷和三爷、小五爷全都在,还有傅老爷的几房姨太太,其中两人眉目与在座的不同,是朝鲜国的人。傅大爷是早年跟着傅老爷在官场混的,派头拿得很足,她出现时,正和傅二爷为了“立宪”还是“革命”争得面红耳赤。傅三爷到得晚,入了门,挑拣了离她最远的一处坐下。“三弟昨夜是去吃花酒,还是叫局了?”傅大爷揶揄,“你说说你,大烟女人和牌九,能不能戒了一样半样的?顾着些你的身子。”“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他如此敷衍,风流尽显,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傅二爷放了茶杯,笑着岔开这话题:“前几日有人送了签捐彩票来,说是逗趣玩的,你们猜这头彩有多少?”傅二爷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张,“五万银元。”在座的小姐们都在轻轻吸气。于是堂上的议题从立宪转向了彩票。沈奚听着无趣,低头看自己的鞋,顺便,留意到傅侗文翘着二郎腿,他落在地上的左脚在轻轻打着拍子。她不觉看得入神了,随着那拍子一下下地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还从中猜到了他的不耐烦。忽然,那打着拍子的皮鞋停下来。她悄悄看过去,有人进来,正在傅侗文耳畔低语。他起身要走,傅大爷又取笑:“这又是要见哪位佳人?”傅侗文微微一笑,刻意瞟了沈奚一眼。她尚未作反应,堂内人已有了种种猜想,应对着市井传闻,越发笃信不疑。这三爷果然把祸水引到家里来了。那日午后,又是细雨绵绵。她被丫鬟带到遊廊。他披着西装外衣,坐在临时添置的太师椅上,衬衫的领口敞开,正在被一个身穿西洋大夫的白大褂的男人诊病。大夫的手塞入他的衣襟内,仔细听诊。沈奚想到,在烟馆时那些人议论西洋大夫整日里穿着一身白衣很招晦气,如此云云。傅侗文看到她时,抬手示意,大夫收回了听诊器。傅侗文随手把报纸扔到了手边的小矮桌上,冷笑:“一杆烟枪,杀死好汉英雄不见血;半盏灯火,烧尽田园屋宇并无灰。庆项,这句你知道说的是什么吗?”大夫淡淡一笑,比划了一个打烟泡的手势:“这个。”傅侗文点头,看向沈奚:“这个是我四弟妹,广东沈家,听过吗?”如此掉脑袋的事,竟坦然对这个人说了出来。“幸会,沈小姐。”大夫竟毫不在意,对沈奚颔首。“你好。”那大夫似乎知道,傅侗文要与她谈话,将东西收入小箱子,再次向沈奚颔首告辞。等他人不见了踪影,这里远近只剩下她和傅侗文。风夹着雨,飘入遊廊。傅侗文察觉自己衬衫领口还没系上,右手两根手指娴熟地扭上金属纽扣。沈奚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无声下跪。他动作微微停顿。“谢傅三爷救命之恩。”这些年救了她的不止傅三爷一人,可却都没留下姓名,亦或是至今无缘再见。她这一跪是在还他的恩债,也是在还那无数义士的。“沈家昔日追随林大人,为禁烟奔走,这是大义。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他左手也微微抬起,两手合作,将最后一粒金属纽扣系好,“不必跪我。”傅侗文左手从衣衫领口轻移开,摊开手心,伸到她眼前。当年震惊朝野民间的虎门一事,她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她没想到,面前的这位傅三爷会提到此事。“我让你嫁与我亡弟,并非羞辱刁难,而是为安排你离开,”傅侗文见她发愣,直接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扶了起来,“时局动荡,你以我傅家人的身份才能走。”“去哪?”“英国,去我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朋友照应你,”傅侗文想了想,又说,“或者去美国,方才那个大夫就是耶鲁大学的学生,我们中国人第一个回国的西洋医学生。”很遥远的地方,远到她从未肖想。“或者,你想去日本,那些革命党人最常去的地方。”沈奚心中有惊涛骇浪,半晌也答不上半个字。最后还是傅侗文做了结语:“还是看哪里能尽快安排好,就去哪里,如何?”“为何要出去?”沈奚问出了心中疑惑,包括对他的,“为何你会想留洋?”傅侗文略微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师夷长技以制夷。”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一样的光。傅侗文似乎已经到了耐心的极限,亦或是身体不适,不再和她交谈,低而压抑地咳嗽了起来。太师椅的椅背顶端和他脑后的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他浑然不觉,从怀中摸出了一个怀表,像在等待什么。他留意到她还在等待,目光微微滑过,就望到别处去了。连绵不停的雨,接连十三日。临上船前,雨还未落干净。她是匆匆忙忙被人从后门送出来的,坐得是傅侗文的汽车,汽车上,两个丫鬟用布遮住车窗,沈奚不太娴熟地穿上洋装,在下车前,险些掉了脚上的鞋。银元袋子被塞进手里,还有个半新不旧的皮箱子。如此被送上船,想要最后见一面救命恩人也成了妄念。傅侗文为她订的是上等船票,单独的一个小房间,不宽敞,但胜在有个私密的空间。可就算这样的条件,她还是适应不了长途的海上旅途。后来在甲板上因为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才从身旁几个年轻读书人的口中得知,在她上船的那日,革命党有了大动作,难怪她会被匆匆送走。数月后,船抵达口岸,她提着老皮箱子,见到了前来接迎自己的人,立刻就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恭喜你,你不再是被诛九族的钦犯了!”那人毫不在意她的紧张防备,笑着紧紧攥住她的双肩,“大清皇帝退位,再没有什么钦犯了!来!我们去庆祝!”码头上每个下船的中国人都在彼此告知这个消息,有愕然的,有惊喜的,巨大的时代浪潮伴随的码头的狂风,扑面而来。她终于明白了他那晚在烟馆外的那句话:我能保她今夜,就能保她一世。这不是一句旧时代英雄式的示威,而是一句笃定的预言。年。她还漂泊在海上时,满身血债已化为乌有,再不需平反,也没人会去平反。她从一个外逃的死囚,变成了普通人。“对了,这是傅先生给你的。这信竟比你早一步到了,快看吧。”那人塞了一封信在她手里,她紧紧攥着这封信,迫不及待想要拆开,可又碍于面前的人,迟疑了三秒。那人对她笑着点头,她才拆开了信:卿万事保重,如无必要,不宜再见。傅侗文一月一日

第一章前朝一场梦

那日在码头接待她的人,是庚款奖学金派遣的留美学生,据说在这里一年就取得了硕士学位,学校要留他教书,被他拒绝了。“我来这里,是要学好本事回国的。”那个男人如此对她说。在安置她住下来的第二个月,他回国了。唯一一个算是熟悉的人的离开,让沈奚十分不安。她像被人流放在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在那人安排的房子里担惊受怕地睡了三日,想了无数种下场,比如在这里被当作异类除掉,或是卖去隔着一条街的房子里做妓

女……这里的每一样物件,都让她感到陌生,感到不安。她把家里能吃的东西都找到,用以果腹,可到了第四日,再也不能找到任何多余的吃的。老柜橱里被她翻了个遍,最后只有一个金属扁长型盒子里的放着的东西吸引了她。褐色的,块状,让她想起了大烟膏。凑在鼻端嗅嗅,又好像是食物。她蹲在老柜子前,借着窗口照进来的日光,仔细看它。有人在叩门。沈奚心一颤,下意识将这个东西攥在手心,警惕地看向三步外的大门。再次,叩门声。“沈奚。”门外唤出了她的名字。是谁?她去开了门,伴随着室外的喧闹,两个提着老皮箱子的人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一男一女。两人约莫二十来岁,都是洋人的装扮。男人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笑着脱帽:“沈小姐。”女人反倒更大方活络些,直接笑着,握住沈奚的肩:“傅侗文的弟妹?”她握着一块不知是否“有毒”的食物,怔怔出神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过了会儿,从唇角溢出笑来。这就是她和她未来两个邻居的初次见面。当晚,这对男女住进了这间房子,女的叫窦婉风,和沈奚住在隔壁,男的是顾义仁,在楼下。在将沈奚的肚子填饱后,婉风将桌子狠狠擦了一遍,让它露出了应有的洁净光泽,又铺了一块桌布上去,最后才将一盏灯放在桌上:“真是拖了你的福气,我们两个原本是要帮小朋友教书去赚学费,现在全都不用了。”沈奚听懂了这句,是在说,傅侗文为他们出了日后的学费。“说说看,你想要去学什么?”顾义仁坐下来,笑着打量沈奚。沈奚抿了嘴唇,寻思半晌说:“学医。”两人诧异对视,顾义仁竟问出了让她意外的问题:“是因为傅侗汌?”沈奚略错愕,记起这是自己的“丈夫”,因为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就没吭声。倒是婉风用脚踢顾义仁,截断了这场问话。“我们来给你安排。”婉风告诉她。不知是他们的本事大,还是傅侗文的人帮助了他们。很快,沈奚确定了读书的学校,离正式入学还有三个月,婉风俨然成了她的私人教师,事无巨细,衣食住行着手让她适应这里的生活。到夏天入学时,她已经习惯了穿短袖子的衬衫和西式裙子。傅侗文的信始终压在她的枕头下,在入学前一夜,她鼓起勇气问婉风,自己是否能写信给傅侗文。说完这句沈奚察觉到不妥,又说:“好让他转寄给我的家人。”婉风自然认为理所应当:“这倒没问题,只是往来信笺要耗费很长时间,你要有耐心。”沈奚颔首:“我知道,他一月一日寄给我的信,二月下旬才到。”“这么快?”婉风倒是惊讶,“没有寄上一年,算是好的。”婉风给了她钢笔和墨水。沈奚将信纸铺在桌上,握着钢笔的手悬在纸上良久,适应着这个笔的手感,也在心底拼凑要给他说的话,斟酌半个时辰,落笔记下的却是琐碎的事。她想这里是美国,他先前是在英国,那么多写一些经历他也不会觉得烦闷,毕竟从未来过,总会有新鲜感。于是越写越有了力气,甚至连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块巧克力的形状都给他画在了信的结尾。顺便标注:苦中带涩,涩中有甜。一封信写到天将亮,郑重折叠好塞入信封。可过了一日她后悔了。她是因家道中落,几岁就从广东被送到了乡下老宅,才会对这些感到新鲜。可傅侗文何许人也,怎会不认识这个。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任何回音。沈奚倒是很会宽慰自己,只是可惜了十三张信纸的内容。这期间她从一个完全跟不上的学生,到已经开始听得懂教授在讲些什么,总算是喜事一桩。就连仅用一年读完硕士的顾义仁也惊叹她的聪慧:“你比你的……”顾义仁的话再次被婉风打断,两个人都是抱歉地对她笑。沈奚猜到,顾义仁想说的应该是自己比傅四爷还要学得快?这一晚,她又在灯下写了封信给傅侗文。学着傅侗文的习惯,在信尾写下:沈奚十二月二十三日钢笔才刚放下,她再提笔补了几句,大意是告诉他,在自己到这里没有多久,有一艘很有名的船叫Titanic沉没了。它是从英国出发的,目的地是美国。这个航路看上去完全是和两人不相干的闲话,可在沈奚心里,似乎任何能和“英国”、“美国”有关的,都像是和他们两个有关系。信照旧被封好,寄了出去。这次的信很厚,里边有她收集的三份报纸《纽约时报》、《纽约论坛报》和《纽约晚报》。这是她选的一门政治系课程的老教授推荐的报纸。今年恰逢美国大选年,那位老教授对这门课程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紧跟大选,做报纸摘要和报告。她选这门课程就是因为傅侗文,作业也做了两份,一份交上去,一份留下来送给他。总不能到了她读完医,还寄不到吧?翌日,她把信交给婉风时,反复确认这封信是否真的会寄出去。婉风连连保证,她绝没有收到过任何“吩咐”,阻止沈奚和傅家通信,说完还笑着用信敲她的头:“早说了,海上变数大,书信这种东西你要随缘。”沈奚摸摸额头,对婉风含糊解释:“写一封信耗心神,丢了可惜。”“好了,我保证这信能到傅家。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明天是耶稣诞节,我带你去我的老师家做客。”婉风神秘地对她笑笑。这个节日沈奚也曾听同学说过,但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是当地人的节日。而且据婉风所说,傅侗文因为猜到这里的基督家庭都十分热情,会响应号召招待从中国去的留学生,所以特地嘱咐了他们两人,让沈奚尽量避开这些。安心读书,静心读书。可是婉风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早已将庆祝耶稣诞节作为了习惯。沈奚晚上也无事,跟她赴了晚宴,宴后倒是有趣,主人搬出一筐收到的节日赠礼,一一拆开。临行前,招待的主人也给沈奚和婉风备了礼,幸好婉风早有准备,替她备了回礼。到了家里,两人嬉笑着拆开盒子,是两份精致的月份牌。沈奚翻看着,婉风竟然探手,从她的棉被下掏出了一个被绸缎包裹的物事。沈奚笑着,用光着的脚去踩婉风的脚背:“干净吗?放在我睡觉的地方?”婉风摇头,啧啧感慨:“漂洋过海,不算干净。”沈奚呆了一呆,心忽地被顶了上来。婉风轻笑,催促她:“快拆。”手指触上绸缎,拆开,是个扁长的木匣子。什么?装信的?要如此大吗?掀开盒盖,又是两个用绸缎包裹好的东西。没有信。沈奚忙乱地拆开,是巧克力和钢笔。“这个东西,我刚听到同学说,”婉风先抢过来尝了一口,惬意地蹙了鼻尖,又拿起一颗塞到她口中,“你那颗是什么味道?里边有什么?”“像糖……奶糖。”婉风还想要再吃,被沈奚拦住:“你行行好,不要都给我吃了。”婉风笑起来:“好,好,我们看这个。”她拿出钢笔来,仔细读上边的字:MontBlanc。“哦天啊,这钢笔太漂亮了,”婉风抓住沈奚的手,“你太让人羡慕了沈奚。”沈奚反握住她的手:“信呢,还有信对不对?”婉风笑,变戏法一般将信交给她,还颇为识相地趿拉着鞋,先一步离开了房间:“家书万金,哪敢私藏?慢慢看。”她将那信封裁开,展开信纸。时隔一年,他的回信仍是惜字如金:带给你的软心巧克力,是领事馆所赠,比利时的新物事,想能抵消苦中带涩。钢笔亦是。卿勿念,善自珍摄。傅侗文九月二十八日

第二章前朝一场梦

沈奚的信到的当天,来了个年轻人。那人穿着蓝麻布褂子,底下是灰布裤子,入了书房,见到傅侗文就红了眼眶:“我家先生要我来的。三爷,出大事了。”傅侗文身子稍向前倾,目光沉下来:“慢慢说。”“宋先生遭暗杀。”那人轻声说,眼中隐隐有泪光。傅侗文和医生草草对视一眼。“先生中弹后,托付了三件事。第一,将所有在南京、北京和东京存的书,全捐入南京图书馆。第二,先生家穷,老母尚在,嘱人照顾。第三……”那人喉头哽住,“请各位继续奋斗救国,勿以我为念放弃责任。”话音落地,房内陷入死寂。傅侗文半晌,轻声问:“先生可还活着?”“含恨离世。”傅侗文的眸光微动,冷笑:“Hellisemptyandallthedevilsarehere.”医生知道他在说着什么,他们在英国留学时听过的歌剧里,曾出现过这句:地狱已成空,厉鬼在人间。国民党代党魁遭暗杀,举国震惊。二爷对宋教仁先生很是崇敬,受此事打击极大,他在报刊上设有专栏,对此事愤慨异常,连写了几篇大骂总统独裁。有人悄悄递了话给傅侗文,让他劝劝二哥,傅侗文表面上答应了,却没对二爷说半个字。傅侗文反倒掏了钱,打点那些报社,授意他们想办法保护二爷。于是,不久,二爷的稿子再没机会见报。大家都以为二爷是被打压了,连二爷也常在饭席间抱怨,反倒被傅老爷抡起椅子,砸伤了,让他管着自己的笔杆子,不要连累傅家。入秋后,有人递了张名片进府,给傅二爷的,是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这位参谋官姓陆,在北京城颇有名气,他有个特殊癖好,想杀谁就请对方吃饭,好酒好菜招待,饭罢掏出手枪从背后杀人。明目张胆,手段毒辣,单去年就杀了不少志士和进步人士。名片没递到二爷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书房。傅侗文拿着那名片,沉吟片刻:“唤二爷来。”“是。”下人离去。他在书房用了半盏茶,傅二爷来了。傅侗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警卫军的参谋官要见你。”二爷怔了一怔。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见。”二爷怕连累他:“还是在前堂见吧。”傅侗文笑笑,对外吩咐:“带客人来。”“是,三爷。”不大会儿,陆参谋官进来了。他以为要见的是二爷,却不料,自己进的是傅三爷的书房。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爷,陆参谋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见过。是上月初八。彼时三爷为捧人,包了半个场子,翘着个二郎腿,穿着立领衬衫,马甲敞着,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那天他只见着傅侗文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都说他待风尘女子也是彬彬有礼,在一桩桩香艳传闻中,虽是负心郎,薄情却又不寡义,但凡女子提到他,尽是好话,竟半句恶语。当然,那是风月场上的三爷,不是这里的。谁都晓得,三爷为人处世,绝非君子。从见到傅三爷那一眼,陆参谋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废了,反倒和二爷谈起了民生。和和气气,仿佛老友重逢。傅侗文始终冷眼听着,一声也不言语。期间,医生进来,为他送了药片和水,他吞了药,撂下白瓷杯的手势有些重。陆参谋官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开椅子:“和二爷太投脾气,话密了。时辰不早,我也要去办公了。”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认。陆参谋官不敢再耽搁,匆匆告辞。傅侗文让仆从将人送走,将陆参谋官送到府门外,傅侗文身边始终伺候的那位医生追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这位参谋官:“三爷嘱咐,参谋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没玩痛快,这里有张支票,够参谋官在那儿住上半年的。”陆参谋官接过信封,手都冷了。上回楼里往来恩客无数,傅侗文是如何晓得,在那夜他曾出现过?这一念间,陆参谋官已经明白,日后傅家的人,万万碰不得。人走干净了,傅侗文无端记起美国的包裹,他找到一把军用匕首,割开包裹,拿出来厚厚一摞报纸和报告,又将身上的马甲解开,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仆从又抱着一摞书信进来,放到书桌上。最上头那封,恰好是美国来的。傅侗文望着那信上娟秀小楷,记起光绪三十年。那张小脸上满是泪痕,黑发盖住大半容颜,唇角开裂,半截手臂和手都隐没在草里。辨不出美丑。那时的她不知明日生死,也不知,她已成了他永远无法还清的命债。****第二年课业结束,公寓热闹了不少。又有一批新的留学生被送到这里,大家也会说起国内形势,会讲到宋先生遇刺。“宋先生家境贫寒,可当袁世凯派人送给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证永不退票,却被他拒绝。先生之志,在家国!我辈当效仿之!”“对!如先生所说,‘死无惧,志不可夺’!”有泫然泪下者,也有义愤填膺者。可如今大总统手握重兵,谁又能奈他何?沈奚听着,猜想,自己父兄当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场。这些人聚在一处,常彻夜畅谈。那时沈奚已经选读了外科,除了给傅侗文写信的时间,不舍昼夜苦读,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相熟的留学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学和她同专业,叫陈蔺观,倒是和她很投脾气,两人平素不太说闲话,但凡开口,就是课业。两人你跑我追的,学到入魔,上课做不完、画不完老师提供的模型,下课补上。不满足于解剖课、实践课课时,就由沈奚做东,这位男同学想办法,出钱去买通人看手术,积累了不少珍贵的手术及解剖画。两人对珍贵资料,都算得清楚,锱铢必较。陈蔺观家境贫寒,钱大多是由沈奚来出。有时钱用得多了,沈奚也会抱怨,昔日在烟馆有无人领回去的烟鬼尸体,真是活活浪费了。所有花费她都会记在账上,让陈蔺观记得日后要救活多少中国人,为傅侗文积福。婉风觉得沈奚学得过于疯魔,会想办法将她绑出去,听歌剧,看电影,她对这些并不十分有兴致。后来她迷上了心脏,可却能教她的人在这个学校却没有。教授也说,血液汩汩而出,心脏无法停跳,在如此情况下手术,难度极大。“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教授在课堂上笑着,摊开手,“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大家笑,对未来信心满满。等到了第三年,她顺利完成了学业。教授问她,是否准备继续读下去?若她止步于此,在专业上很是可惜。她举棋不定。傅侗文从未说过对她未来的安排。这一夜她在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生物学的笔记到快天亮,终于从笔记本下抽出早备好的信纸,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头次提及“今后”二字,想是内心惧怕,怕他会说“后会无期”,或是再见到“不宜再见”这样的字眼,她遮遮掩掩,写满三张纸也没明白。这一回,又从夏盼到冬。那晚,婉风和顾义仁都受邀去了基督教家庭聚会。她又去和陈蔺观切磋血管缝合术,转眼天亮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再醒来已是黄昏,他的信被当作礼物放在地毯上。这一看到不要紧,沈奚人连着棉被滚下床,狼狈地又抱着信和被子爬回去。床头柜的抽屉底层,放着专门裁信封的刀片,今年快过去了,才算用上这一次。小心裁开信封,抽出纸,依旧是三折。她心跳得急,手却慢,打开纸,又是短短一句:我不日将启程去英国,归期不详。至于你的学费,无须挂心,可供你到无书可读之日。如有需要,可与你身边人说,会有人为你解决。匆杂书复,见谅。傅侗文七月七日一看这日期,沈奚猜到,他没来得及收到信,就已经动身了。沈奚将棉被裹住身子,脸埋在枕头里。褶层里消毒药水的味道挥之不去。他去英国去,是为生意还是为什么?还是有什么红颜知己在异国等候?思绪一旦到了这里,越想越离谱。饥肠辘辘,满脑子他要在英国娶妻生子的念头,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强算是穿戴整齐,下了楼。“我必须马上吃点东西,吃点中国人该吃的。”沈奚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连跑带跳地下来,前脚刚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厅里坐着的人。她一时收不住,很丢人现眼地撞到了扶手上。公寓的开放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都呈众星拱月的姿态,将那个男人围在了当中。傅侗文握着个茶杯,灰黑拼色领的西装上衣敞开着,露出里边的马甲和衬衫来,领带好看,衬衫的立领好看,人也……遗世而独立,佳人再难寻……天,这是什么要命的话。幼时跟着家里先生读的书都白费了。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缝合血栓止血带……我该说什么?沈奚忘了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前一刻还在构想他在英国的风流韵事,此刻却面对面,不,是隔着十一……十三、四步远的距离,彼此对视。傅侗文饮尽手中的英式茶,将白瓷杯搁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没想到,弟妹在这里还过着中国的时间?”为强调这句调侃,他望了眼窗外。已近黄昏。一抹斜阳的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的西裤和褐色皮鞋上,仿佛洒下了金粉金沙。

第三章今朝酒半樽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静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里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说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晓得什么?晓得她醉心课业,还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沈奚心神还飘着,没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到她醒过神,却更窘迫了。“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吗?”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说你同我们一道留洋过,”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垂下来?她不得要领。“就是,还没见过他对谁吻手礼过,也让我们开开眼。”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这个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这位医生真来个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欢捉弄女孩子。”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这女子还是自家人。”大家又笑。傅侗文懒理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眼镜男人忙比个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沈奚在这满堂笑语里,望着他。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个眼色:提醒他这位“弟妹”在看他。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清清白白的对视,在这些阔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还羞。当初关于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过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个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我……”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吗?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他下了逐客令。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还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过外放,喧嚣有,却没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还有从家里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里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没机会。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说要去英国。”傅侗文放了报纸,在回想。“我七月也给你写了信,想问,是否要继续读下去,”沈奚幼时荡秋千,荡得高了,心会忽悠一下子飘起来,没找没落的,眼下就是这种心境,“你没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搁,已经选了新的课程。”她没停歇地,还想再说。傅侗文抬手,无声截断她:“欧洲起了战事,倒还没影响到伦敦,可我怕打久了难离开。于是,先来了这里。”沈奚轻轻地“啊”了声:“是听说那边在打仗。”她就算再幼稚,也不会以为三爷是为了探望她而来。傅侗文说的这个,报纸会提到,同学也会议论。祸是从塞尔维亚起来的,德奥英法俄相继都被卷入。当时的她没有猜到,后来这场战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这场战争被人称作GreatWa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傅侗文送到她的面前。倘若没有这场战争,傅侗文不会万水千山到了英国,又仓促赴美,也就没有了之后的所有事。“那你去英国的事被耽搁了吗?”她问。“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国也一样。”沈奚颔首:“来这里好,这里的医生也很好。”又是一句傻话。两厢安静。傅侗文垂下眼,将报纸翻到背面,对折,两手握住,认真看起来。借着台灯的光,她悄悄端详他三年来的变化,又瘦了些,脸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帮子圆鼓鼓的,娃娃脸,是以更是觉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当然,三爷的容貌,也轮不到她来下定论。傅侗文眼不离报纸,忽然说:“今夜九点来这里,我有话对你说。”她脱口反问:“今夜?”傅侗文没否认。到晚饭时,婉风和顾义仁才露面。同在屋檐下这些年,三人都习惯在晚饭时说闲话,今夜却是个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都满腹心事,又佯装全然无事。婉风和她关系再要好,说过好多私密话,只是从未提过为何会来照顾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关,二是怕连累傅侗文。到八点半,她将手中的笔记翻了又翻,心绪难宁。九点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平日他们都还没睡。若是被婉风和顾义仁撞上了,怕会误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厨房的柜子里有一包桂圆干,平日舍不得吃,想在考试前用来补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远万里乘船到这里,就觉得理应给他用。正好,也是去寻他的借口。沈奚没再耽搁,去厨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圆干,又找到鸡蛋,按照记忆里的法子来烧桂圆。锅子烧上水了,她频频看客厅里的钟,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险险将桂圆烧干了。忙活着将烧桂圆倒入碗里,再看落地大钟,离九点还有两分钟。垫上布,端着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上了二楼。到门外,意外没人守着。“三哥。”她压低声音。门被打开。竟是婉风。婉风倒不意外,笑吟吟地从她手里接过那碗,轻声埋怨:“看来这好东西,你也只舍得拿来给三爷吃了。”沈奚摸不清形势,没说话,跟着进了房。书房内,不止有婉风,还有顾义仁。顾义仁像个晚辈似的,没了平日嬉笑,规规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烧桂圆的味道很快弥漫开,婉风将碗放到桌上:“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让我们碰,说是用来大考吊精神气。”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着的蛋花:“只烧了这一碗?”沈奚惭愧:“我不晓得,他们两个也在。”顾义仁和婉风对视,笑了。傅侗文沉吟片刻,从容地将碗端起来:“你们三个,都坐。”那两人没客气,答应着,将屋子里的椅子搬过来。除了傅侗文占着的,一人一个,刚好少了一把。婉风和顾义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顾自坐下,佯装无事。沈奚本就因为忽然多出两个人,局促不安,此时面对没有椅子的情况,更是纠结了,她踌躇着,是否要和婉风拼坐在一起,又怕对傅侗文显得不尊重。“我出去,搬一把椅子来。”她终于拿定主意。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张铜床:“坐床上。”沈奚仍在犹豫,可大家都等着她,也不好多扭捏,还是坐了。只是挨着边沿,不愿坐实。在这场谈话之前,沈奚还在猜测,傅侗文和婉风他们要说的是风雅笔墨。未料,却也是询问两人的课业。一问一答,两人很有规矩,沈奚也渐渐听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说起这个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过。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说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还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这个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顾义仁说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个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这里。和她一样,没什么差别。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没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说,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还是傅家的四少奶奶。婉风和顾义仁说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凉了吗?”婉风问。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吗?”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里,递给他。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这个,未满十岁。”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还是在广东的时候。”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说,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他竟还记得那句话。“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反问。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原来这样。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沈奚抿了嘴角。“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三哥……”“嗯?”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第四章今朝酒半樽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柳叶刀》?”她惊讶。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她点头。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是他亲自送?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看老朋友?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把,我去看书了。”后来那几本《The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沈奚不懂她的意思。“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过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一辆车驶到店门口,下车的是个黑发男人。沈奚握着抹布的手停下来一秒,复又用力擦了两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个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着的谭医生了。没多会儿,男人推门而出,果然是他。那车上的,一定是傅侗文。沈奚将抹布丢到水里,端着盆到洗手间去,将脏水倒了,来不及洗干净水盆就丢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缓了口气,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么狼狈了。如此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才将拖鞋换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楼。可人才走到半途,就听到门口有了争执。沈奚飞跑而下,看见身着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厅堂,回身看门口。起争执的是他的仆从和一个青年学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动手,却被少年挡着,身后又有两个中年仆从阻拦,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门廊间。“陈蔺观?”沈奚错愕。“我先不和你说,沈奚,”陈蔺观挣扎着,指傅侗文,“这个人,我要和他说。”傅侗文单手取下黑色的帽子,看向沈奚:“你认识他?”“是中国留学生,也在学医,”沈奚声音低下来,“陈蔺观,我信上和你提过。”傅侗文想是记起了这个人,没再和他计较:“将人请走。”他掉转头,上楼去。“傅侗文,”陈蔺观大喊,“你不认识,我认识你,我父亲煤矿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亲,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让我父亲交了辞职书!你抢走了我父亲的所有公司股票!”傅侗文脚步未停,甚至面上都无甚波动,和沈奚擦肩而过。外头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数个足印。少年见傅侗文上了楼,推开陈蔺观,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若还想回国,就对三爷客气些!”说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脚步。因为沈奚说认识他,少年经过沈奚身旁,对她也是冷剜了一眼。沈奚被瞪得没有脾气,忐忑看了眼楼上。直到两个中年男人将陈蔺观一左一右拽出门廊,她才回过神来,跑出去。因为傅侗文用了一个“请”字,中年仆从也没动粗,将陈蔺观推到街上,作罢。“陈蔺观,你刚才太过分了。”沈奚低斥。“你和傅家有交情吗?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联系!”陈蔺观马上握住她的双臂。沈奚无措地看四周,街道对面的店门口,那个金发店员都在望着他们。“是,对,”她急声反驳,“同你有关系吗?你有什么权利在我家骂他?”“你是他什么人?”陈蔺观抓到症结。沈奚被问住。“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恶,又是北洋军一派!那个傅侗文仗着家里势力,强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吗?他逼得多少搞实业的人倾家荡产,你知道吗?”沈奚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使劲推他:“你走吧。”一辆马车行驶而过,驾车的人和车上的小姐都在张望他们两个争吵的人。她对傅侗文的过去一点了解都没有,除了救过她,除了资助婉风和顾义仁,没人给她说过这些话。所以她没法子替他辩解,可她听得心里有气:“还有!你记住,Lancet就是他带给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术,塞给人家的钱也是他的!”陈蔺观被她的话压住,脸涨红了,眼睛急得发亮发红。他从怀中掏出了报纸包裹好的杂志,倔强地丢去了地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杂志从报纸里滑出来,落在泥泞的雪水里。沈奚一把将陈蔺观推开,将那几本杂志捡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回公寓。“沈奚!”陈蔺观冲口而出,叫她。门口的仆从将他拦在外头,绝不给他再进半步的机会。沈奚抱着杂志,从客厅跑上楼。到二楼楼梯口时,傅侗文正站在走廊尽头,右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在看窗外。他端着一副公子哥儿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看上去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但其实,他们的“和气”是居高临下的,带着看戏人的慈悲和冷漠。你以为你能入得他们的眼,或许你只是一个任他们品评、看赏的戏中人。傅侗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离得远,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对不起。”傅侗文像不领情,声音里有一丝丝不悦:“为什么替别人道歉?”若不是因为他,陈蔺观也不会认得这间公寓,更不会有今日这场飞来的冲突。沈奚抱着杂志,还在心疼着,不敢让傅侗文看到被弄脏的封面。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远渡重洋送到这里的杂志。海上颠簸,长途风雨都没让它们有任何损伤。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门外,如此轻易就被糟蹋成这样子了。四面楚歌,虽然敌人只有上帝一个,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在和她为敌。她是被逼退到水边的西楚霸王……或者是虞姬……又没那么美。“去换身衣服。”他说。沈奚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原来衣裳已经被杂志上的泥水弄脏了。原来,他早看到了脏了的杂志。她低着头,颈后被压了千斤重,不做声。傅侗文倒对这个不气不恼,他对外物一贯没什么情感,更何况只是几本杂志。“今天不用做功课,是不是?”他问。“嗯。”她听到自己回答。“我们去过新年。”“去哪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沈奚望向他,因为想要弥补刚才的事,愈发紧张,“可我没什么好衣裳,怎么办?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对你很要紧吗?”傅侗文在她一句句追问中,终于笑起来:“去一个,没人会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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