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两个世界

「本文来源:北海日报」小时候读过的书对我的现实生活没有多大指导意义,但它们就像埋在意识深处的种子,总会长出一些东西来。   《三国演义》和《隋唐演义》,对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来说,刀光剑影的嗜血和夺权,除了增长一点男性的忠侠粗鲁气质,情感和审美上的驱动几乎为零。印象较深的是一些连环画和绘本里的鬼怪神狐以及故事里的断井颓垣和荒郊野岭,灯影摇曳和人影绰绰。直到成年甚至徐趋而来的老年,它们都还时常在眼前浮现。甚或三五月明的晚上,四顾无人,对影三人,披上一条大丝巾当水袖,伸出兰花指,走出莲花步,也学着做一回梦中人,在臆想的世界如癫似痴。晚唐杜荀鹤的笔记小说《画中女》,说有进士赵颜,于画工处得一软障,图中妇人很美。赵颜对画工说,这妇人要是能变成一个活人,一定纳其为妻。画工告诉他,只要连续一百天呼其名“真真”,昼夜不歇,等她应答后灌以百家彩灰酒,画中女子就会变成真人。赵颜照着去做,真真变成了活人。一年后,两人有了儿子。到这孩子两岁,赵颜的朋友认定这妇人是个妖精,建议赵颜杀掉。赵颜信以为真。真真说出自己本南岳地仙的身份,携其子回到了软障上。通常,男重色,女重情:色难持久,睹久必生厌;情比石坚,越久越坚固。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痴心象牙少女雕像,赵颜痴迷一个美丽的画中人,以精诚将其打动,得遂情缘,只可惜守得了云开而不敢见识日月,善始不善终。好在真真来去自由,若是凡间女子,全心全意帮助丈夫成功最后却被抛弃,势必成为“抹布女”。“花定有情堪索笑,自怜无术唤真真”,在范成大等爷们自恨无缘真真的时候,现代女权主义者们早已经为真真不拖泥带水的华丽转身喝过彩。这故事也是对胆小而欲望难耐的读书人的讽刺。英国作家奥利维亚·莱恩说,有些书告诉我们,我们的世界里可能深藏着别的世界,但必须历尽艰辛才能到达。在罗伯特·亨特于19世纪中叶搜集的民间故事书《英格兰西部流行传奇》里,十六岁的切丽离家出去找工作,准备见见世面,跋涉一整天后,她走到了自己有生以来目力和脚力乃至想象力所能及的地方的边缘。这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牧场。夜幕降临,切丽看着陌生而充满未知的前方,突然觉得害怕和想家,捂着脸哭了起来。待她哭完擦干眼泪,惊讶地看到一位英俊的绅士朝她走来。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听说切丽来到这里的目的,那绅士说:最近丧妻,正需要一个人帮他打理家务。他家就住在这附近不远但比较低的地方。如果切丽愿意到他家里工作,除了挤牛奶和照顾一个小孩,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干了。绅士说话文绉绉的,切丽没有听得太懂,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他们一起顺着漫长而陡峭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啊走啊,隐身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之中,来到了一条小溪边。绅士用胳膊搂着切丽的腰涉过了小溪。再继续走了一段路,到达一个花园大门前,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跑出来迎接他们。男孩外表不同寻常,眼睛特别的明亮。从此,切丽每天黎明时分起床,把小男孩带到一汪泉水边给他洗脸洗手,并按主人的吩咐,给孩子的眼睛抹上油膏。主人特地交代切丽,这个油膏是孩子专用的,她绝对不能往自己眼睛上抹。做完这些,切丽就去挤牛奶,挤满一桶后就盛出一碗给孩子当早餐。这些日常工作完成后,绅士喊切丽帮他一起采摘苹果和梨,或者给韭菜和洋葱除草。和主人一起做这些事情,切丽感到非常愉快。主人也会经常亲吻她,表示对她满意。在这里,切丽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然而,因为不能使用那个油膏,而拥有和小男孩一样明亮的眼睛,切丽一直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她支开小男孩去摘取花朵,挖出一点油膏抹到了自己眼睛上。好痛!切丽赶紧跑到河边去清洗。就在此时,她看到河底下有数百个小人儿在跳舞,她的主人也在那里!他跳舞,并且亲吻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女士。当他像往常一样想吻她时,她扇了他一记耳光,朝他大吼大叫,要他去亲水面下那些跳舞的小人儿。主人当即决定让切丽离开,他将切丽那些漂亮的衣服装在一个包袱里,带着她离开他的家。就像来时一样,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爬过了无数个陡坡,穿越了无数条小路。到达宽阔的地面上时,天都快亮了。绅士吻了吻切丽说,如果她表现得好,他可能还会回来看望她,说完转身走了。方圆数英里,切丽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直哭到疲惫不堪后才踉踉跄跄回到家中,村里的人都以为回来的是她的鬼魂。和我们东方的鬼故事一样,这个来自英格兰西部的古老传奇听闻起来并不感觉恐怖,反而是充满了人间的温情和期待。女人,被一个善良温厚的男人宠着,那感觉其实很不错。人生本如梦,管它是人是鬼呢?人间挚爱和相知难觅,天神又遥不可及,人与鬼的邂逅和相怜相惜也就弥足珍贵。但切丽很年轻,太不懂世故,她既不了解绅士的过去,也不尊重他隐瞒的事实。她不知道人与鬼神之间的界限不在金钱和地位,而在语言和思想,凡人要理解和得到他们的感情,真得有点通灵的本事。绅士说“如果你表现好,我可能还会回来看望你”,不过我总觉得就算切丽表现好了,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他也未必会来。毕竟时异势殊,“等闲变却故人心”,未来的事情和双方的感情,都会不断地变、不知不觉地变。“如果”叠加“可能”,只是为了给切丽的失望和愤怒情绪一个缓冲的余地。就像杜丽娘、崔莺莺等中国古典俗文学里情窦初开的女性形象,十六岁的切丽,有强烈的好奇心,也正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的年纪,被体面又英俊的绅士反复亲吻,自然以为人家爱上了她。然而绅士呢,一个已经有了孩子的男人,他的亲吻带着礼节性的客气。对切丽的感情,既似父兄之爱又似男女之爱,或者两者都有点。不管怎样,就绅士而言,这段感情的延续和发展是有条件的:他拥有两个世界,一个地面的,一个水下的。地面的和切丽分享,水下的他个人独有,不准切丽涉足。他本人在这两个世界自由切换和穿梭,而切丽不能。“汝爱我心,吾怜汝色。以是因缘,自在缠缚。”在中国民间故事里,除七仙女、织女等外,鲜有天神下降拯救世间痴男怨女的。相比天界无边无际,地界离人界显然近得多,所以,人鬼之间搭界也就平常得多。在东方,一部《聊斋志异》,以“鬼唱诗”替代“人间语”,“姑妄言之故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也算是失路之人谱写给凄凉人间的浪漫唯美情调吧。人和鬼神构筑的世界,就像人和虚拟网络构成的二次元。人鬼之恋,是人对亲密关系和温馨家庭生活的呼唤和追求,而往往失败,皆因受制于人本身的局限,特别是贪恋与妄想。而写书讲鬼故事的那些作者,本身带着无可言喻的忧伤,他们的眼睛无需涂抹油膏,就拥有了对过去的了解、对现在的理解和对未来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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