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采我的邻居张爱玲
戴文采:我的邻居张爱玲
摘自:民国文艺
她真瘦,顶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蓝的宽百褶裙,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因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软手袋,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照在雪洞般的墙上,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白衬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后来才知道是假发。
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经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非常前倾着上半身,也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她的腿修长怯伶,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远看还像烫了发的瘦高女学生。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过来,我怕惊动她忙走开,走到中庭佯装晒太阳,撩起裙子两脚踩在游泳池中。她一直没有出来。等我回房时才一带上门,立刻听到她匆匆开门下锁的声音,我悄悄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不真实。岁月完全攻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不真实。岁月完全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宝塔,其实像妙玉多过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个身子吊挂在蓝漆黑盖大垃圾桶上,用一长枝菩提枝子把张爱玲的纸袋子勾了出来,在许多满怀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与张爱玲在那天下午的巷里,皆成了难得的图画。
人才恐怕其实应该分天才与地才。我们常常惺惺相惜把许多有“天才症候群”的同类,嘉许或互相标榜为天才,其实都仅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带有成分太多的自许自怜自伤。天才因为清洁到不染红尘,定型人情一概俱无,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乐一眼洞穿,结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总面目全非。地才极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见了必要不安,因为照见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视,唯无才见天才一样活泼无碍,因大有和大无互不犯煞。
胡兰成说她宁可与天才朝夕相对,也不愿地才为她不安,“对人世有不胜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悯人实在仍是定型人情,于天才多所不惯,所以宁可不见。小时候看七仙女动了怜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绝顶聪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张爱玲就是这样自己与自己互相扞格叛逆着,这个世界注定了是地才的地盘──“在人世里诸天游戏”到底缚手缚脚。我的这段文字显然受《今生今世》的影响,因为我对张爱玲的萦怀,原本就是对胡兰成。
《联合报》给了我张爱玲的地址,按采访惯例先写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实的信给她,说我从十九岁起就常读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访她。张爱玲当然不见。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边,每天人进人出,换个方式做一场侧写的报导并不困难。公寓管理说她隔壁的房间,十天以后就能腾空,为了以后可以证明侧写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资料上都登记了真名。
我在媒体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只剩了下午一段时间可以过去看看她。我也有作家运动神经差的毛病,学了五年仍不会开车,我的报社和我的住处仅三分钟,为了张爱玲,每天风尘仆仆,常常到了那儿倦意连连,兀自睡着了。唐突醒来,忙临墙贴身,听到她房里特别大的电视机声,才又开心地精神振奋。她是如此重门深锁天机难露,我是如此耕忙织忙,以至于整整住了一个月,只来得及见着一两次,没有能像张爱玲谈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这样容易就见着了!”──事实上最好的东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张迷怨恨如此不落力。并且也无法再多住,因为实在分身乏术。女儿三两天也绑在提篮里陪我去,乖巧的她是个不爱哭的安静孩子,轻轻唱歌哄她发声,守着张爱玲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这儿公寓门禁都严,洗衣、倒垃圾、上下楼梯、去停车坪、取信、游泳……都得掂着钥匙进进出出,有几次因忘了带钥匙,到了张爱玲窗下,只好又荡回头。整条街都不是很平静的住宅区,住着太多黑人、墨西哥人、东南亚难民、印度人……
是个“第三世界”。我们的公寓已经算是这条街的贵族。像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设备还算洁净,房租一个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块,签约得签半年,另扣清洁费五十,住不满半年押租不退。预订房间后,缴“银行户头信用检查费”廿五块,都只收现金或moneyorder。在那之前很多年,张爱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带着一张简单的折叠床和小板凳,就因为一次要拿出这么多现金对她很吃力。从她搭配公车时间表开列购物清单的清楚仔细来看,她完全还能写文章,只是成天待在一个房间里闭门过日子,没有东西可写,张爱玲是世上最需要网络和电视的人。网络可以改变她整个的写作人生,其实有线电视就可以。
张爱玲的房间与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样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个特大号办公桌,浅陶土色水泥墙弯花剑尖黑铁栏杆。每一个房间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屉般围堵着的小阳台,视线只有前方──不要想偷窥邻房。底楼全是停车坪──一张办公桌下悬空着桌腿,在悬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圆形阶梯,洗石子质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阶梯顶左右倒吊两只八角风灯,一整堵密铁条的大门用了本名E.Chang。进门之后两列信箱,正当中天井部分是个游泳池,阳光落入翠晶水波里,仿佛含着大玻璃珠子,环廊一棵奇妙的童话似的藤萝自一楼梯底绕着扶手栏杆回旋整幢公寓,干净得几乎误为剥了树皮的粗藤,长满柠檬大绿叶子,开着薄瓣百合形黄珠蕊白花。
单身公寓就是套房。房门用了很重的黑褐色,看起来很沉闷。我们都有乳白粗呢细格子沙发床,贴木纹皮面的一整套旧家具,矮桌,茶几,柜子,墙上凹进去半壁双层的衣橱,茶几上有只乳白陶瓷灯,天花板上挂着黄铜色木片的灯扇──扇叶下带动着月亮般大圆泡。矮吧台装了水槽权充厨房,台面下两只柜及小冰箱,细铁腿苏丝黄式的高凳子。其实很陈旧也很简陋,但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岁月静好,无亲无故也无人照顾的她,活得太吃力太辛苦,为什么她好些年没有和张子静联络,也不回信,应该根本没有收到信,流浪中心也没法替流浪者收发信件。赖雅走了以后,赖雅原来的朋友和亲戚家,她都不适合住,也不被欢迎,不是走投无路不会去住流浪中心,水晶提到的恐蚤症其实有一定的道理。
浴室是水迹满墙的奶白和麦黄,白的搪瓷浴缸银水龙头,半墙贴了杏黄的防湿壁纸,有劣质琥珀的暖晕,鞋盒子形白壁灯镶着一颗金锁,整个房间铺着老地毯,核桃片与白芝麻的色调。
张爱玲的窗口正对着两棵棕榈树,长酒瓶般的粗实青干伸到天口,突然蓬了一头稻草堆,头上开出大写意几片叶芽,风一吹撼天撼地。树下人家的杂院,半边荒疏半边种得艳紫妖蓝冶红,轰轰烈烈“第三世界”区的植物特色。那幢房常有两个印度女子相携出来散步,穿月白麻纱长衫,披着紫红大披肩兜着头颈,俏黧黑的乌眼间点了一粒朱红痣,圆润丰满的双胸,洛杉矶市区做小生意的印度人很多。另一个稍矮小,穿金黄纱拢黑金镶滚的披肩,因为用色太鲜丽,宛如日色喧哗下一尊图腾,脏了衣服的女神。谁若读过张爱玲,都会油然想起炎樱,萨黑荑妮或者霓喜的影子。有一天她们的两个中东朋友开漆着海蓝与粉红的金龟车,四个人凑在树下谈心,有一种杂拌好笑的张氏刺激。因且窗口看下去是俯角,距离缩短了一半,就像伸手可拦可招。从原地抬头看张爱玲的窗口,却是接近八十度大仰角,凭空拉长了遥不可及,除非她肯走近窗前。她选了看人容易看她难的位置。就在那炎樱的下午,我见着了她。
好多年前有文章说张爱玲仿佛吃得很“随便”,多半吃零食。当年读之,曾经捧着报纸软弱地替她抗辩,食物是服装以外最能体现女性风格的部分,不算很小的主题。但张爱玲那时候也已经不大吃零嘴了。
说吃零食度日是“随便”,这是一厢情愿的观点,其实根本倾向物质主义,又犯了想当然的错。女人对食物与女人对爱情一样,主张精神恋爱。很少女人大饱大饥,处理饮食犹如调理感情,少量的,不是那样贪心的,如果还能够心甘委屈必不致忍痛割舍,都得千回百折绵缠好些年,总是若有似无,愈是女人味愈是如此,是女人为身材扣吃挑吃的平行哲学观照。如果到了三餐米饭肉蛋青菜填饱肚子的阶段,是男人的吃法,在精神意义上来说,其实是更粗率。美国有幅政坛漫画,把国会政要画成小孩,敲着木槌问:有任何东西可吃吗?(Anythingtoeat?)“有任何东西可吃吗?”这又是儿童摄食法,把肚子当作仓库,也是另一种粗率。女人烧饭九成以上为了应付男人附带孩子──拴住一个男人先拴住他的胃,没有听说过男人可以用零嘴来拴。总之女人进食并不为肚子饿,只是闲情的释放,属于趣味主义,愈挑嘴愈现精致,没有办法对自己的情趣苟且,这才是零食的精神内涵。
光吃零食如果是柔艳,极端挑嘴就是刚强,柔艳刚强,亮烈难犯,《今生今世》书里说张爱玲“柔艳刚强,亮烈难犯”。
很多地方说张爱玲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还喜欢吃芝麻饼。粉粉屑屑掉芝麻渣,非常“香风细细”。她又数十年钟情甜软熟烂黏牙之物,余丝沾在牙床里,千里一线牵。软而甜食多半糯米或麦芽原料,也确实得配茶,用茶硷去稀释它的伤肠胃。在“外面风雨琳琅,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的午后,捧着茶杯就着云片糕,或者天津炒栗,杏黄纸袋印着深麦棕色的栗子,顶上一个红泥图章“天津”,有四个小圆口用红棉绳拴着,仿佛庙里求过神卜过卦,是个吉物。而“茶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地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蒿”。如果是有月光的凉夜,“玻璃杯里的茶微微发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个黄色圆月”。如果把茶杯贴着两眼,“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亮闪闪的幻丽洁净”。……这样的句子,如果想等天天靠吃正经三餐饭的男人写出来给我们看,恐怕不容易,算是一种零食文学。
可惜张爱玲现在不再就着茶吃零嘴了,她总使人发愁的到了美国写不出文章,正和她再也没有喝茶吃零食的悠闲日子有关吧。
可以令张爱玲的“极端柔艳以及极端刚强”皆委屈大让一步的,也只有医生。
张爱玲的牙坏了。
吃甜食配茶几十年才坏牙,可以想见原来有副极任劳任怨的好牙齿,可以耽搁这样久。
在她的纸袋里,有一袋装了很多棉花球,和裁成一小张一小张的擦手纸。棉花球渗着浅浅的粉色,不过仅仅是外面一层,内里仍是白棉花,渗透得并不厉害,她坏牙的情形似乎不算严重。唯一眼仍看出来是淡淡的血水,若是心疼她,也许觉得如同扶桑黄蚕吐丝结的茧,里面裹着一丝丝的不忍以及楚楚可怜,埋在心头,叫也叫不出。
大概因为常常用棉花球,她常常洗手,留下擦过水渍子的纸巾。张爱玲用一种白色的有羊毛纹而棉质成分比较重的软纸巾,上面印着浅湖水色凤尾草,有一点轻微的栀子花香,常见的Keenex牌。香气也许不是原有,她的另一个空香皂盒,倒有很浓的栀子花香。公寓的水喉离水槽颇高,像个悬空细电灯杆弯在厨台,水一开哗啦啦溅起许多小珠子,她一定常常擦,而且好像当抹布用,每一张都对折两次成个四方形,凤尾草间有她按捺的指捏印。她年轻时必是行止斯文。
她常吃Stouffes牌的鸡丁派,深浅两色玫瑰红的硬纸壳,右边大半角印着一碟露出夹馅的派皮,夹馅有菇丁、胡萝卜、鸡肉丁、洋葱、青豆、通心粉、火腿片、洋芋丁,勾了浓浓的玉米茨汁。附有铝制圆碟子,直接放在炉上烤,吃完碟子一并放弃。她还吃一种胡桃派(PecanPie),用玉米浆、脱脂奶、红糖、棕榈油(与椰子油近似)、柠檬酸和大胡桃及大豆粉烘制,是她现在极少数的甜食之一。烤熟了面上酥,对着饼心一嗑,有蜜色的汤汁溢出来,RalphsGrocery生产,烫金的贴纸上画着字尾钩许多小圆圈的花体英文“VerySpecial”。她在《谈吃──画饼充饥》里提过,有上海枣泥饼的风采。她完全不吃新鲜蔬菜,鱼肉也没有,其实除了罐头和鸡蛋,什么也没吃。
她拿罐头配苏格兰松饼(ThomasEnglishMuffins),有微微的酵母酸,十九世纪就在英国流行的传统早餐。松饼开盒之后极易搓弄出小粉粒,张爱玲用一种透明的画着三颗橘子的长条塑胶袋套住纸盒,兜住佻达的放肆。《谈吃──画饼充饥》里也说过像一种她爱吃的酒酿饼。
她每天喝Two-Tan牌低脂鲜奶,一盒大约一个品脱,空纸盒右上角开着棱形小口,像个小汤壶张着嘴,空盒子显然注进水荡涤过,洗掉了鲜奶的余痕,“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张爱玲喝的是最小的盒,不开车瘦伶伶的也提不起多少东西,选择小而轻便。一天一盒到两盒吧,一只只空盒排起来,也像一列小嘴巴孩子,报着数,数目说着日月,因为张爱玲房里的“行歌不记流年”,唯神话与童话里才有的无记。
她吃罐头装和铝箔包的蔬菜,S&W的菠菜罐头最常出现在张爱玲的菜单,罐头外层包装纸上有一只双耳金碗盏和金托子,盛着绿色叶子,她也吃嫩花椰菜尖和豆角。罐头齿一路啃到剩最后一小截,里头倒得很空很干净,圆盖掀起的铁皮也按了回去。完完全全只吃罐头蔬菜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不过,这里也看出她对生活的低能,给伺候着长大的什么家事都不会做的千金小姐。其实流浪穷艺术家最受欢迎的食物是法国面包,一大长条一块钱够吃一天,只要对切开,撒上半颗蒜瓣切碎的蒜末,或者一小截葱末,滴几滴橄榄油,放在电炉上烘烤两三分钟,配上牛奶,实在健康得多,就算再加一个苹果,也比吃罐头便宜,她的医生说她营养不良却胆固醇太高,自然是罐头食物的关系,美国常常可以看见抱着全麦法国面包的穷人。
中国食物她吃得并不多,大约因为调味料太重,又多油,不过她逛过蒙特利公园市的华人超级市场,带回来几只印了店招的纸袋子。有一种蔬菜油加葱花煎的刘记葱油饼,橙油渍透的纸片,黑钢笔沾水写了葱油饼,一块九毛五。两张饼盛在一只浅黄保丽龙托盘。医生叫她戒掉糖,所以绿豆糯米糍,南枣核桃糕,应该都戒了,改吃一点儿葱油饼,极端的柔艳更形柔艳,在最后一点吃的自由上,勉力与自己的牙齿妥协。
她还买芝麻酱,用来抹在葱油饼上。逛中国市场的诱惑实在太强,她也得调皮一下临机妙喜,所以买了不该吃的红豆包。还在小吃馆里叫了一份好像是叉烧,红艳鲜亮的浇头,仍留有一半在白盒子里,细竹筷子并齐了插回原来的小袋子,连盒带筷再用塑胶纸密实裹严,不常出来丢垃圾的她,在这一点特别留神,所以,其实平常女子的细腻和礼仪,在她身上一样的婉转。我也一直不认为她“跋扈的自恋”,很伤害作家的“跋扈伪学术”,可以那样照顾中风的赖雅,放弃了留在香港编剧本的机会,是她在美国困窘如此的原因,这样疼爱朝夕相处的人,怎么能叫跋扈的自恋呢?那是天壤之别的生活和放弃,几人能够?
还有一只中国城里常见的梯形宝塔食盒,剩了一点渣,看着像炒年糕。蒙市附近上海小馆极多,三六九,乐生园,中发白,香叙园……鲤鱼门……我想张爱玲到此,恐怕要气短情长,再也不能任性多吃,然而又不能不来上一两趟,有些什么东西关于上海总是好的。正因不能碰,更加回忆着恋着,望着芝麻酱与红豆包,想起姑姑曾捏给她的四只芝麻馅小包子,“包子上面皱着,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如果温州城当年对张爱玲曾如含有宝珠放着光,从我们的公寓搭巴士经过下城到蒙市的这一段,也像一串张爱玲的宝珠,含有她孤独的光,使人真愿意看到张爱玲怎么写它们,如果生活得好些,她也愿意写?
她现在喝雀巢Sikla速溶咖啡和奶精。没看见糖。
“她极少极少出来,一出门得走好几家,最多的袋子即属卖胡桃派的Ralphs,有一天的袋子印着”ASmarterWaytoshop!”非常适合张爱玲──“现代的文明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还有一只“袋子哲学”就不讨人喜欢,”Youworkanhonestday!YougetanhonestDeal”!语气太像耿直的格言,硬帮帮的辛苦,缺乏小好小坏平民风格,只教人疑心一排排货架顶上必然装了不少防贼镜,仿佛财小气粗老板的眼睛,只有让人心慌。我拾了来又扔了。
她用单座电炉烘派饼和热吃食,扔掉的这一只显然刚买不久,美国制,由五环生铁圈卷成一个漩涡,黑座基白扭子,大约保险丝烧坏,或者插座线路断了。
她煎鸡蛋吃,脱蛋壳的技术非常坏,除开头尾两个尖顶,其余部分全捏碎了,上一半下一半累在一块,不过甚少烧糊,至少我从来没有闻到过,所以也没有她形容过的教人嘴馋的牛奶焦香传过来。放弃零嘴的日子使她前所未有的必须仰仗电炉,而且她这样挑剔,公寓巷口来来去去叫卖熟食餐车比巴士还多,汉堡店、炸鸡店、烤肉馆不下七八家;如果她肯“随便”,不知可以免掉多少她最头疼的麻烦,张爱玲怎么可能吃那些,这又见得电炉的重要性了。总是她依赖甚深的东西,扔掉其实很可惜。
张爱玲整天不出房门,一天约看十二小时电视,声音开得极响,再大点就得踰墙了。有些时段开得特别响是因为市声轰然,战火般烧到我们的窗口,轰着她,也轰着我,当然也轰着电视,男女主角声嘶力竭在荧光幕上喊着也不足以达成任务。她对窗下整个凡夫俗子的扰攘人间,和电视上的肥皂剧情特别津津有味。经常全开落地长窗的窗帘,白天也大亮着灯,所以管理员抱怨她的灯泡经常坏。四周公寓群居黑人墨西哥人伊朗人印度人……星期五的午后开始,就得沦陷于比她的电视还响的音乐狂欢,整条街闹腾得仿佛地基都响,定音鼓声小锥子般从脚底穿出来,穿了整颗脑门,她喜欢的好莱坞情调。
楼下街道及停车坪的车坏的比好的多,引擎发动时像渔港边呜叫着数艘汽艇,卜剥噗破卡卡卡卡方能起步,在好面子的中国人十分不易享受到,真正有所谓乱世儿女的无所谓尴尬和生命的理直气壮。因为吵嘈,乱世儿女生得一大窝孩子们也天然养成肺活量,让自己的嗓门在众声相中卓然有成。这里充塞着泼辣不鬼祟的好与坏,乐观而愉快的没出息不干净,但是简单健康──“生生不息的孩子就是证据”,绝对非自命或附庸风雅可以长住。
张爱玲可以连着一个月廿四小时不出房门,如果她的房里长出一棵不伤牙的饼树,那么她真的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着这棵饼树了吧,像前朝深宫?一个极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择居极端沸腾的蒸锅中。事实上这公寓只有南窗这一排如此临街吵杂,东西两座落地窗临水照花,游泳池的水。北边那幢地基处于坡顶,窗外是条有许多院落的小巷,空房间很多,也安静得多。再有除了张爱玲住的那一层之外,楼上的房窗都有极好的有渺远身世之感的风景,天光云影落在窗前,如果你也认为该选择天光云影闹中取静,那就落入地才困顿之处。张爱玲不需要取静,她选择的就是她的偏爱,因她是一片安静无声的云,看惊人的大声音的电视和市声。
早上她似乎休息,中午开始打开电视,直到半夜,间歇的空档她骑健身单车,仅是凭声音辨正,但极有可能。骑几分钟即暂歇继续看电视,有时候同时进行,以致我曾误作她看健身节目,萤光幕里有健身单车。在她浴室附近还有一种也像简单的械器发出的喀利漆令,像一根铁丝轻刮着薄叶电风扇,也仿佛从前卖摇摇冰的锡筒磨着夹层加了盐的粗冰岩,又叫人联想一只老式的喉头打了点疖子的旧手摇电话,我一直未找到答案。
公寓其实也供应长住的人有线电视台,有三四十个频道,但她没有钱买吧,她看的是基本频道,所以极少可以说从来没发觉她听音乐或唱歌,她像很喜欢趣味游戏机智问答,常常开着。美国那段时期受光盘版权法影响,基本频道根本没有可听的音乐和可看的节目。历史频道、好莱坞电影频道、文化频道都要花钱另外安装盒子,不装盒子收视还会特别坏,基本台也看不了几个,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有她将嗜之若狂的老电影频道,其实只要给她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有线电视,她就有东西写了,那适合她闭门造车的模式。她万里投奔美国想看的一切,她根本从来没有钱去看。
她在房里穿纯白毛拖鞋,一阵脏了就买一模一样的回来,最多一个月就得扔一双,其实只要丢进洗衣机搁点皂粉,三两分钟可以洁白如新,我们的洗衣房在游泳池边,也有烘干机。她扔得很厉害,却又独特偏爱不经脏的纯白。她喜欢紫灰色调的丝袜,也扔得凶。
她在信手可得的比如银行寄来的小纸头上记下她的购物单,而在背后有一小杠胶的鹅黄速记纸上正楷恭书她忘了做的事,很用力地写。有一张写着Forgottotakesignedforalready四/二四,她习惯用书写体,但在这种提醒自己的地方,每一个字母都用印刷体大写。她的购物单上按顺序用英文记下了咖啡、牛奶、胡桃派、熨斗、衣架、奶油、抹布、刮刷、香皂、牙签、灯泡、叉烧包,每一个单字底下画粗细不同的黑线,奶油以后的几项特圈两次框,意思大约是几番计较之后列入第一顺位,余下的先得等等了,拿不动的!叉烧包又划掉了,真有一种纤洁的无可奈何,因为不会开车,每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得等养足了气力。
她存钱的银行在好莱坞葡萄园街,离住的地方很远,应该是更早年就开的账户,居无定所并没有换,得搭公车才能去。她所有的帐单、水电瓦斯电话汇票全部自动入电脑由银行处理。三月份因刚搬家,要交代的事多,兼牵线改号装机费用所以花了六十二块,四月份电话费可能是她平常的数字──十八块,大约正好是基本费。
张爱玲在七情六欲的观察上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但若要下楼向卖生果的推车买一个夏威夷瓜,就可能很容易上当,她可能不容易被抢,但极容易被骗,因为实在自闭得厉害,但也并不觉得她活得像惊弓之鸟,起码看拼字节目的她,似乎很愉快,愉快到出来倒个垃圾,也喜悦地带上假发,她并不为看不见的遥远的张迷们活。也许倒很符合美国报上的报导,儿童所以无端脸红,特别羞怯的原因在肾上腺素多,所以有天生天真天然的羞怯;过瘦的人也确实常见肾上腺素的问题。张爱玲在某一个层面上是个涉世很浅的孩子,保留了天然浑沌的羞怯。
又也许中国古代女子深闺里的容颜,才是最禁得起时光的考验的,不见人的日子岁月走得慢。《流言》时代的张爱玲并非如此,在文章里她那样喜欢刺激大胆颠狂冶艳的打扮,她弟弟说她奇装异服,一点不怕道路以目。或者锋芒毕露和重门深锁正巧是大开与大阖,俨然有共通之点,我行我素自在自乐。再翻《今生今世》,比较能想象胡兰成何以用宋江见玄女,陌上游春花,哪咤莲花身,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来形容,她是最严重的与常情矛盾及犯冲,这个世界,她好像只是路过。
她用两种牌子的香皂,Ivory和Coast,还用软肤膏,一小管十块钱。她似乎爱蓝绿白,她用的东西偏蓝绿色系,要不则白。
她偶尔读三份报纸,《洛杉矶时报》、《联合报》及《中国时报》。二月三月四月的报都有,随便抽一份读,在一张报纸里发现一小撮她剪下来的头发,发质极细,不是截然白与黑的黑,比较近杏与浅黑,也有一根浅白,接近透明的白。
她半月才拿信。三更半夜拿。她用《联合报》航空版信封皮子打草稿,《中国时报》信封薄脆,纸毛会渗墨,她不用。信皮子正央是她的名字及地址,她绕着她自己用黑墨水钢笔写稿也写信,纸袋中的信皮子草稿有写给夏志清先生、痖弦先生,还有一些谈及出版,袋里也拾到我自己写给她的信皮子,但信她收存了,我寄的信封上也写满了字,甚至有一小段提到我写的文章。但她又在草稿上郑重地把谈我的几行,再框起来打个叉,显然希望保留,我也就不提了。其中两句话是她的心声,她说她一住定下来,即忙着想把耽搁太久的牙看好,近几年在郊外居无定所,麻烦得不得了,现在好不容易希望能安静,如再要被采访,就等于“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我想声明的从头到尾只有一点,不打搅对方的沉默侧写,在媒体原则并不算采访。
她整个的生活,才是我们该有的真正的抱歉吧,一口好井的完全枯竭,因为没有水源供水,一个被震天响地捧为中国之“绝版的风景”的作家,不论盖棺论定时的公允评说如何,但在她生前围绕着她的作品立足文坛的人这么多,这里的荒谬和不解,难免会教人想起她自己的句子──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凄凉,她虚无的名声,就像那凄凉的月色。
不论人生格局或文字风格,张爱玲都不像李清照,她像词和清照齐名的宋朝另一个才女──朱淑贞。
戴文采:台湾作家,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梁实秋散文奖。年3月,时在美洲中报新闻编辑部工作的戴文采受台湾《联合报》之托,对张爱玲进行侧写报道,遂在张爱玲隔壁居住了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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