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囚鸟第五章
某日上午,九凰山墓园。墓园傍山而建,需沿一条大理石台阶笔直而上。孙冰捧着一束白菊花,走在父亲孙绍国身后。孙绍国提着一个塑料袋,当前而行。山势略陡,孙冰抬头看一眼,石阶好似一条白蟒蜿蜒而上,欲冲天而去,若干行人踩着蟒背,踟蹰前进。石阶两旁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道石板路。路上密密种着一排松柏,修剪得干瘦。由于连续几天的大雪,树木覆上一层厚实的雪衣,显示出虚假的臃肿。松柏间隙竖着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墓前花纸贡果,不一而足。三三两两的墓前有三三两两的人祭奠。有顽童淘气,朝旁边的树干踢一脚,树上扑簌簌掉下大片的雪,终于亮出一部分青翠,也溅了树下墓碑和孩童满头满脸。墓碑沉默依旧,孩童吃了一嘴雪,哈哈大笑,被一旁的大人厉声呵斥。
石阶略滑,孙冰踩得小心翼翼。他可不想摔一跤。
他仍记得郑胖子重重摔倒在旱冰场上,揉着大屁股直哼哼的惨状。那天咖啡店喝完东西,桑果果领着孙冰、郑胖子,去了附近的广场滑旱冰。旱冰鞋租的,三人分摊。因为下雪,路面湿滑。郑胖子逞能,吃了大亏。孙冰第一次滑旱冰,让桑果果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溜了两圈。中午路边摊随便吃了点东西,又逛了逛公园。正赶上有人播放露天电影。他们便站着看了一会。播放的是日本电影《情书》。孙冰看不太懂,但感觉应该不错,因为身边的桑果果红了双眼和鼻头,看得全神贯注。后来过去很长时间,他早忘了剧情,只记得电影里下着大雪,而现实里的雪也越下越大,哈一口热气,升腾的水雾迷糊了他的视野,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电影的雪花。他听到桑果果轻轻吸着鼻子,转头看去,她的眼角泪光闪烁。他想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手举到半空,忽然一阵难为情,又放下了。后来孙冰每次想到这段经历,都懊恼自己优柔寡断。“朋友么,安慰一下怎么了?”他会这样数落自己。他还记得电影看完后,三人分手。桑果果煞有介事地对他们说:“那家咖啡馆是我们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
秘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孙冰望着父亲的背影,五味杂陈。他看到其中一个墓碑旁,一个老太太神态安详地坐在小马扎上。她温柔地抚摸着墓碑上“亡夫XXX之墓”几个字,嘴里喃喃自语。
孙冰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生者和死者之间,已经没有秘密,所有的开心与难过、高尚与卑劣,甚至心底最难以启齿的那点隐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冲那方石碑倾吐。它是一个绝佳的靶子,只能默默承受,毫无还手之力。而活人之间,如有必要,还会继续隐瞒下去。秘密是腐蚀心灵的毒药,也有强弱之分,由当事人的重视程度决定。有的无关痛痒,能轻而易举地随当事人进入坟墓,化为另一方石碑,有的则切身利害,甚至生死攸关。它像一锅沸水,锅底燃烧着名为“良知”的木柴,当事人置身锅中,骨肉俱烂。可以预见到,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煎熬。
事实上,关于母亲车祸的事,孙冰有一个秘密。年幼时尚不觉得怎样,待岁数渐长,那个秘密仿佛一个成长的魔婴,逐渐显出狰狞的外形。他看漫画,打篮球,偶尔和同学上网玩游戏,试图用廉价的娱乐转移注意力,然而这么做纯属徒劳,一点小事都会勾起他的痛苦回忆。他变得敏感多疑,无法对旁人坦诚心扉,尤其对父亲,始终怀着一份深深的愧疚。
也许,是时候说出来了。孙冰望着父亲的背影,心里涌出强烈的倾诉欲,紧接着,又是一阵刺骨的恐惧。他害怕父亲听到秘密后的反应,会勃然大怒吗?然后丢下自己一走了之?矛盾的心理斗争下,又有一份隐隐的期盼,他憎恶眼下一潭死水的家庭氛围,只要说出来,不管引起什么结果,都希望父亲能注意到他。
孙冰羡慕桑果果。她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在她身上,有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和她接触后,孙冰受到鼓舞,鼓起勇气,选择母亲的祭日向父亲坦白。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不是么?
一旦下定决心,孙冰又踌躇起来。他要怎么开口呢?这个问题他从昨天晚上想到现在,一夜未睡。他模拟了各种场景和对话,没有一个他满意的。“万事开头难”,孙冰体会到这句俗语的真意。
他不禁想到桑果果,设想如果她遇到自己的状况,会如何面对呢?
为了请假祭拜母亲,一次课间休息,孙冰把桑果果和郑胖子带到操场角落的运动器械处,请他们拿主意。
“去年那次正好周末,就没找老侯。今年我张不开这个口。”孙冰斜坐在双杠一边,一只脚勾着立杆,固定身型,另一只脚晃呀晃。
“有话直说呗,他还能拦着你不成?”郑胖子背靠竖梯,回答得漫不经心。
孙冰突然情绪激动地说:“你不懂,我现在压根不想搭理他!在学校里一见到他就想吐!”
郑胖子连忙说:“冷静哥们,知道了。”
其实,孙冰不想同老侯说话还有一个原因:最近老侯总在全班面前夸戴洋的数学好。他真的烦透了这俩人。
桑果果斜坐在双杠另一边,看看郑胖子,看看孙冰,笑道:“这不难,我替你请假。一会教室见!”说完一拧身,双脚落地,一溜小跑往教师办公室方向去了。
孙冰和郑胖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朝教室走。
郑胖子笑嘻嘻地说:“她对你的事挺上心啊。”语气有一股酸味。
孙冰当然听出来了,摆摆手说:“她只是想帮忙而已。”
二人刚在座位上坐好,看到桑果果出现在教室门口,笑着冲他们比个“OK”的手势。
孙冰不禁微笑起来,一脚一脚踩在雪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孙冰,我们快到了。”
孙冰看到不远处的父亲回头看着自己,脸上一副诧异的神色。
“想什么美事呢?乐成那样。”
“没有啊。”孙冰连忙肃容。
孙绍国回身走到孙冰面前,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揉了揉孙冰脑袋,轻声说:“我们去看望你母亲。”
孙冰想起要和父亲说的事,心脏不争气的加快。他随父亲来到母亲墓前,看到石碑上那张笑容温婉的黑白照片,定格的神色,已经无法读出喜怒哀乐。
孙绍国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小扫帚,清理掉石碑周围的积雪,又取出一块抹布,细心擦拭石碑。他的动作那么轻柔细腻,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多年以来,父亲对母亲的温柔体贴,孙冰已经习以为常,然而这次让他感受到隐隐的压力。
父亲不会原谅我的。孙冰心想,再次回忆起咖啡馆的天台上,他和桑果果的谈话。
孙冰对桑果果说起了自己的爱好,诉说自己的烦心事,甚至同戴洋的冲突都一并说了。此时,他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什么事都愿意说出来,于是,他问了桑果果一个问题:“你有瞒着父母的秘密吗?”他的语气微微发颤。
桑果果定定地看着孙冰,半晌方说:“当然有啊。”
“它会让你痛苦吗?”
“有的会吧。”
孙冰咬咬牙,问:“那怎样才能避免痛苦?”
桑果果笑了,笑得很温柔:“对他们说我的秘密啊。”
孙冰愕然:“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什么?这个秘密?还是我父母的反应?我讨厌秘密,根本不害怕它。至于父母的反应,我也不担心。只要说出来,我发现自己的秘密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无足轻重,自己所谓的痛苦,不过杞人忧天罢了。”
孙冰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见父亲蹲在地上,望着石碑,神色平静。他鼓足勇气,开口说:“爸,我想对你说个事。”
孙绍国看向孙冰:“你说。”
孙冰张开嘴,感觉每个字都有千钧的分量:“六年前,妈妈出车祸的事,我有责任。”说完,有种虚脱的感觉。
孙绍国诧异极了:“你胡说什么?”
孙冰心跳加速,情绪激动,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感觉浑身燥热,莫名的兴奋,已经豁出去了:“我有责任,妈妈那次回来,是为了陪我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孙绍国站起身,搂住儿子的肩头,柔声说:“那是你们早就约定好的呀,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孙冰双目通红,咬着牙继续说:“那天下午我给妈妈办公室打了电话,让她早点回来!她为了我提前下班,才出的那场交通事故!是我害了她!爸,你打我吧,是我害了妈妈!”
孙冰早已泣不成声。
孙绍国全身微微颤抖,忽然一把紧紧搂住儿子,两人的前额相互抵着。
父子相拥许久,低声说话,又在墓前立了一会,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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