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倪云林洗桐图,想到红楼梦中的妙
由《倪云林洗桐图》，想到《红楼梦》中的妙玉弃杯洗地
陈能雄/文
明代崔子忠画过一幅《云林洗桐图》：元末画家倪云林（倪瓒，号云林子）悠闲地站立于假山之下，有一个手捧盥匜的少女，侍立在旁。一个仆人俯身忙着倒水端水，另一个仆人则绾着袖子擦洗梧桐树，倪瓒在一边监督，似乎是怕他们做得不够好。
这幅画把倪瓒的“洁癖”刻画得入木三分，那个少女手中端着的盥匜，是古代的一种洗手器皿。也许，倪瓒出行时，怕碰到脏东西，要不停地洗手。这和现在有些洁癖症的人差不多，乘坐一次公交车，回来后要反复洗手。而画中的梧桐树碧绿高挺，我们现在还要梧桐这些树木来美化清洁环境，而倪瓒却嫌梧桐树不干净，一般人难以理解他的做法的。
据说，《云林洗桐图》源自倪瓒的一件轶事：倪瓒有一个好朋友，登门拜访他，吟诗作画。这位朋友谈兴正浓，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倪瓒正以异样地眼光看着他，脸上堆笑，心里却嫌他身上不干净。夜间，这位朋友住在倪瓒家，倪瓒坐立不安，就怕朋友在自己家中乱走乱动，随地吐痰、乱碰杯盘……倪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晚上起来两三次，观察朋友的动静。黑暗中，他听到朋友咳嗽了一声，他一联想到那恶心的痰，就再也不能安然入睡了。次日清晨，他就命仆人寻找朋友的痰吐在什么地方，仆人们里里外外各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就随便找了一片沾有露水的梧桐叶。倪瓒一看，恶心至极，捂着鼻子，赶忙叫仆人拿到几里外的地方扔掉。仆人们本来想搪塞主人，这下倒好，从此多了一件差事，经常要给梧桐树“洗澡”，梧桐树也嫌倪瓒多事，身上都快被擦破一块皮了。
我想，事后倪瓒的朋友如果听闻此事，估计以后都不敢踏入倪家的大门。倪瓒爱好干净清洁，这本是优点，但清洁过度，就变成洁癖之症。“水至清则无鱼”，朋友们对古怪的倪瓒只能敬而远之。小说《红楼梦》中的妙玉，也和倪瓒一样有些洁癖，我们且来看下她在客人到访时的反应。
贾母携刘姥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们一起游赏大观园，顺路去了下栊翠庵。妙玉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给贾母倒了一杯茶，贾母轻轻地呷了几口，转递给刘姥姥。刘姥姥也不仔细尝尝什么味，一饮而尽，还说茶水清淡了些。这和猪八戒一口吞下人参果，却不晓得果子是什么味道差不多。妙玉本来就嫌弃刘姥姥是乡下人来的，见她的嘴唇沾了茶杯，已然疼惜，又听她这么说，更觉恶心。
妙玉私下拉着林黛玉和薛宝钗到自己房中，拿出珍藏已久的梅花雪水，给她们泡茶。贾宝玉不请自来，妙玉对他有好感，要用自己日常饮用的绿玉斗给他泡茶喝。可见，妙玉的洁癖也是有针对性的，她对刘姥姥这些粗人有些厌恶，对贾母、林黛玉、薛宝钗这些出身高贵的人则以礼相待。而妙玉对贾宝玉则情感微妙，不怕他污了茶杯，反而愿意与他共享一个茶杯。
当道婆收拾茶盏时，妙玉叫她不要把刘姥姥用过的成窑小盖钟收进来，小说作者用了“忙命”两个字，真是点睛之笔。妙玉对刘姥姥很抵触，觉得她动过的东西都肮脏，她看到成窑的茶杯像触电似的，刚忙阻止道婆把它收进屋子里，小说作者把妙玉的反应，活生生地勾勒出来。
贾宝玉觉得反正妙玉也不要那个茶杯了，就向她讨要过来，打算转送给刘姥姥。妙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这话说的，让人觉得凡是妙玉用过的杯碗器皿，她决不允许讨厌的人碰一下。她的专用茶杯，倘若给别人拿去用了，她即使没有亲眼见到，想想都会觉得恶心。我们不禁会想，妙玉家藏的那些传自晋代、宋代的珍贵茶盏，在历史上不知被多少庸俗之人使用过，她怎么不会有排斥感。如果她私人专用的东西，宁可毁了都不送人，她去世前不知道要毁掉多少器具？
小说中，妙玉让贾宝玉取走茶杯时说：“只交给你，快拿了去吧。”一个“快”字，显现出妙玉有多烦那个成窑小盖钟，巴不得它早点从眼前消失。贾宝玉素知妙玉喜爱清洁，他临走前说要吩咐几个仆人提几桶水过来洗地。这话正中妙玉的下怀，即使贾宝玉不这样做，她也会令人清洗庭院的。
我们都知道来栊翠庵的贾母、林黛玉等人都是养尊处优的人，鞋服干净，还不至于来一次栊翠庵，会带些泥巴进来。她们只是坐下来喝杯茶，又不是吃饭喝酒，地上也没丢什么垃圾。妙玉却要把她们走过的路都清洗一遍，从这也可知她对贾母等人还是有些洁癖心理的。妙玉让贾宝玉嘱咐仆人们把水桶放置在墙根下，不要走进庵里。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栊翠庵是女子修行的地方，为了避嫌，闲杂的男子不宜随便进来；二是妙玉觉得仆人们不干净，他们一进来自己又要多清洗一次了。
妙玉爱洁成癖，让贾府很多人不敢接近她，渐渐疏远了她。这也怪不得林黛玉不敢在妙玉屋里久坐，随和的李纨也不喜欢妙玉的为人。朋友来访，就怕他带点灰尘泥巴什么进来，弄脏房屋，这种待客之道，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试想，我们去一位朋友家做客，我们前脚刚走出大门，朋友就拿着抹布擦洗我们坐过的位置，不断地喷香水，我们今后还好意思上门做客吗？
倪瓒和妙玉喜好干净，还表现在泡茶的用水方面。倪瓒喜欢用山泉水来泡茶，家里的井水不合他的脾胃，他经常命仆人到几里外的地方挑取泉水。妙玉也大同小异，她喜欢收集天上的雨水、梅花上的雪，装入瓮中封存。她认为雨水和雪水都没有沾地，泡出的茶水清新甘美。
巧合的是，倪瓒和妙玉都自诩清新脱俗，他们用好茶招待贵客时，倘若客人品尝不出茶水的妙处，就会奚落客人庸俗。如倪瓒常常向朋友们夸耀自制的“清泉白石茶”的滋味，他的一个朋友赵行恕品尝此茶后，觉得茶味稀疏平常。倪瓒生气道：“我原本以为你是高贵的公子，才拿出这样的好茶招待你。没想到你却品尝不出茶味之美，真是个俗物。”妙玉用在玄墓山梅花上所收集的雪水，给林黛玉、薛宝钗泡茶喝，林黛玉问她是不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心下顿时不快，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倪瓒和妙玉都有高雅的文人气质，他们有许多相同之处，特立独行，不落俗套。身体上的洁癖，我更看中精神上的洁癖，倪瓒洗桐的典故，历来被文人墨客当做洁身自好的象征。只是做倪瓒和妙玉的下人够辛苦的，除了做好分内的家务活，有时还要听从倪瓒的吩咐，每天做些“洗桐”之类的稀奇事。大雪天的，人们都围着火炉取暖，妙玉却要吩咐下人去收集梅花上的雪。倪瓒和妙玉对衣食太过挑剔，下人给主子泡杯茶，取水都要舍近求远，更别说生活中其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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