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语义茂盛第十一章朱必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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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语义茂盛》

第十一章

你宁可相信,这件事只是个隐喻,它喻意未明,如初生之婴,尚未开眼,因此还没看清面前的世界。刚从黑暗的襁褓中挣脱,他尚未知悉光明。这件事,就是这样的隐喻,其喻意终有开解的那一天。现在你不急于知悉它的喻意,任由其在黑暗中隐藏。

隐藏时常是高明的艺术,隐而不现。它在又不在,它是又不是。它向你呈现的只是任性的外表、外套、躯壳、封面,当你向它索要意义,它却向你放出黑暗,那黑暗如烟雾,弥漫四周,因而,你犯了晕眩,如坠云层。

《高唐赋》里论到朝云,宋玉对楚襄王说:“其始楚也,榯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晰兮若姣姬,扬衭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风停雨息,云无所处。你发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只是云梦之台。

这是一间看守所无疑,被刑事扣留的疑犯就都被关押在这里。你已经不记得这牢房是第几楼层,其实这不重要,无论哪一层楼,完全跟地下室无异,而且你还无法意识到这是地下第几层。显然它跟居家不同,居家所有环境和物什都尽可能柔软、温暖,只要你需要,它们随时都会给你拥抱。棉麻布面的沙发是柔软的,你坐在上面有种坐在他人怀里的感觉,不仅它柔软,而且它亲近,与你的身体亲密无间。它前面咖啡色玻璃茶几上,已经端放着热气升腾的乌龙名茶,茶香在你鼻息之间缭绕,向你呈现它无尽悠柔的缠绵之意,咖啡色玻璃在灯光映照下,加增这期间的浓情密意。你见过阿英干完活,手里还抓着抹布,她坐在沙发上,神思遐迩。你若是无意间瞥见了,在她还未发觉之前,你已悄然地退缩回自己房里。若是她发现你了,她会立即回过神,站起来,冲你微笑。

那件深棕色的风衣你没有收进衣柜,你是想带的,可是你觉得它不应该跟你在一起,不应该进入地下的世界。你向它伸手的那一时刻,立即收手。你这不是去出席国际语言学学术会议,而是像只老鼠一样,被收入笼子。你想,要是没有其他人动过的话,它仍然在你卧室的墙上,在那根牢固的钉子上挂着,肩部套着衣挂,它仍然像极了你的另一个。它的位置离你书桌很近,你看书累了,推来书卷站起来,转身一步,它就挨着你手边,那么近,那么亲,仿佛它要立即扑进你怀里似的。

已经不需要你睁眼打量你面前的这间牢房,你紧闭双眼,甚至屏息而宁,依然感受到四周狰狞森森,铁件浓重气息的压迫感。四处透着阴冷、潮湿和腐败的气息,它们都带有锐利的气质,随时都要把你扑倒。你手里抱着生硬、充满各种不明气味的被子,站在牢室里了。送你的是一个年经英俊的警察,他一开了牢门,你就一头钻了进去,毫无迟疑。

你现在迟疑了,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大统铺上根本没有你可以放被子的地方,更不用说有你躺的了。警察关门发出的声响,令其中有人不满,他骂了一句脏话,不一会儿鼾声大作。这会儿,可能是三更了,没有人来理会你。有人翻了身,不知道他有没有抬一下眼皮看你一眼,换一个姿势他接着又睡了。他们的姿势、气息、味道全都透着地下室的独特氛围。

你是半夜被人从床上叫走的。那时你刚躺下不久,正是睡意朦胧的时候,门外敲门声大作。你立即起身,但没有立即去开门,而是像平时出门那样,穿戴整齐。可是门外那些人不等你这么慢吞吞的,肯定有人抬腿踹门,把门踹开了,整个门板倒在客厅里。一群人看着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你,站在客厅中间。

“跟你说了,教授是老实人,他不会跑的。”老罗一旁轻声地嘀咕,其实也没有人在听他的。

你回房间,想带点什么。可是他们不让带任何东西。你还是带了本书——《书经》。

进牢房之前,除了需要你签字之外,警察对你进行搜身,凡是坚硬的东西,一根别针都要被解下来。他们解开你的皮带,抽走了。你立即用手拎着裤腰,要不它会往下掉。一个女警察给你拿了根捆东西塑料带,你用来把裤子捆在腰上,这才解决了问题。你的书被他们搜出来了。

书是不让带的。

给你拿塑料带当腰带的女警在你签字的表格上看了一眼。她说了,让你带着吧。因为你可不是一般的性侵女学生的疑犯,你还是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家,比教授高不知多少级。她说:“特殊就特殊点吧,有事情我负责。”于是,他们把书还给了你。

显而易见的区别你已经深深感受到了,在你失去自由之后,你的身体所有行为都有既定的规则管理,仅有的这点特殊似乎遗留了一点点你固有的尊严。

书里说:“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

所见和所不见,有如此巨大差别,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之别。

“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哥林多”这是古希腊的一句名言。意思是: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奢侈的生活。哥林多是奢侈生活的代名词,那里经济发达、物资丰富。但人们道德败坏,生活腐化混乱,各种犯罪层出不穷。妓女聚集的爱神庙扬名四境,吸引各方权贵。

你把手里抱着的被子靠墙放下,自己坐在被子上,打开《圣经》浏览。这是著名的使徒保罗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书信,书信共有两封,分别是《哥从多前书》和《哥林多后书》。

哥林多(Corinth)即科林斯,是希腊的一座历史名城。古时称科林托斯城,据神话传说,为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儿子科林托斯(Corinthos)所建立;还有称为“埃费拉”,也是神话里说的,认为是是泰坦巨神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埃费拉(Ephyra)女神所建立。它还有一个名称如“Korinthos”,源于前希腊语言,即当时的土著(Pelasgian)的语言。据传说,西西弗斯是古代科林斯王族的创始者,他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曾一度绑架了死神,令世间再无死亡。最后,他成了虚无主义的象征,不断重复推着巨石上山。

城市是人类自我命名中开始的,体现名词的某种历史。哥林多城的命名史经过了人类自我命名的过程,都是企图将自我意义加身在城市上。而你经历的与此相反,你经过看守所前台的时候,他们把表格推到你面前要你签字,你的姓名立即成为符号,86号,莫名的数字此刻替代了你的名字,由此也替代了其固有的意义。

86号?是性侵疑犯的86名?或是在牢房的疑犯序列中,你排序86?或者是今年或者这个月进看守所的第86个疑犯?或者恰好他们从剩余的号服中随意取了一件,结果是86号?或者86号昨天还穿在其他疑犯的身上,他们都叫他86号,他运转去监狱服刑了,把86号留给了你?或者它是内部对疑犯犯罪种类的某种代称?比如“性侵”是“86”号?总之你怎么也猜不透这88的意义。但你成为86,它极为醒目地标示在你号服的前胸和后背,不会有人叫错号数。它准确无误,鲜明突出。除了这个唯一的区别,在其他方面所有疑犯都近可能趋同,除了型号不一,号服是一样的,都是蓝底白色竖条。为什么是竖条?而不是模条?可能竖条其隐喻上更接近铁窗的形象?用具是一样的,而且神色都有些相似。

你的脸上会不会有其他疑犯所没有的特殊神色?你自己看不见。牢房里不设镜子,你们被认为是没有必要照镜子的人,或者是不许照镜子的人,因此所有人都只能从对方的神色中猜测自己的神色。

大致也是这个季节,中国临近春节,而德国那回儿放寒假,我们聚集在导师在拉绍姆的乡间别墅给师母克里斯蒂安妮过生日。在院子里的一棵橡树下面我们针对伊甸园中的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争论不休的时候,乌兰德娃师姐手里端了一小盘冰冻的Framboise,我们叫覆盆子走过来。她走到我面前,不等我伸手,拿起一颗覆盆子塞进我嘴里。我觉得口舌立即被冻住了,寒意直透脚底。

“是不是很特殊?味道不同寻常?”

覆盆子甜酸的滋味携着透心的寒意,在咽部渐渐融化,的确很特殊,很爽。

你一个劲点头,说不上话。

“就这几颗了,师母特意冰冻起来为你们留的。”

小时候,你吃过父亲的覆盆子,那回儿你吃了师母和师姐的覆盆子。这种有着鲜艳红色、酸甜度饱满、柔嫩,带有小绒毛的水果在你这儿已经牵引了一条萦绕你一生的线索。父亲把满满一搪瓷杯的覆盆子倒在清水中洗的时候,水面上立即浮起那些小绒毛。

古倍德师兄已经受聘图宾根大学文学系,那时他正在追求乌兰德娃师姐。他从师姐那拿走最后一颗Framboise,他拿在手上。

“如果这是一颗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你们吃吗?”

“只要是师姐拿的,我们吃。”

有人上前要抢古倍德师兄手里的那颗Framboise,他一张嘴,扔了进去。

“你们看,这就是所谓的必然。或许说不可避免。人类难以逃避这分别善恶树的果子,如同亚当不可逃避夏娃,夏娃不可逃避蛇。最终,蛇不可逃避神的审判。”古倍德说。

“这怎么就必然了呢?夏娃吃知识善恶树的果子,只是一念之间而已。”乌兰德娃说。

“从夏娃的角度看这个问题,没错,她是一念之间而已,像是偶然。但如果不从夏娃的角度看,而是知识善恶树这个角度看,情形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许多人问。

“《创世记》第二章说:‘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方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这树,在伊甸园立园的时候就从地里长了出来,而且悦人眼目,又好看,又好吃。对于不辨善恶的,也可以说天真无暇的夏娃来说,她怎么能够分辨得清生命树和分别善恶树果子的不同本质呢?只要有分别善恶树在,就一定有蛇在,有蛇在,就一定有欺骗引诱在,有了欺骗与诱惑,犯罪的事就发生了。”

“我们都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子,眼目明亮,自知羞耻。”大家齐声说。

“我们全都赤身露体。”古倍德装出遮掩身体隐私部位的样子。

古倍德走近你,一手搭在你的肩上,问你:“你们中国也长这种果子吗?”

“什么果子?你说Framboise吗?我们那里叫覆盆子。”

“是这样吗?把盆子盖起来?”古倍德故意给你为难。

“我们那里的覆盆子,多是野生。拿盆子去摘的吧?摘得盆满才回家。”

乌兰德娃师姐拨开古倍德搭在你肩上的手,她对你说:“你们中国也讲分别善恶树的果子吗?”

“信徒肯定讲,中国的基督徒跟全世界的基督徒一样,读的是同一本《圣经》。但我们普通百姓好像不讲分别善恶树的果子,而是把这种果子称为‘禁果’。”

“什么?‘禁果’?,不准吃的果子?”

“说‘禁果’也没错呀,神是说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乌兰德娃师姐在维护你,这你是知道的。那回儿,你不熟悉《圣经》,因而不敢随意接古倍德的话头说。

“乌兰,你让中国的陆先生说。陆先生,‘禁果’在你们中国是这个意思吗?”

“在我们那,‘禁果’主要是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哇。”古倍德在大家面前故意夸张地张圆嘴巴。

也是从那时开始,你下决心一定要把《圣经》读深读透。由此,你的手边就没有离开过《圣经》,它总是离你最近,你随时都可以翻开它,其中的字词在你眼前跳跃,然后它们在你的身上跳跃,再然后它们在你的心头跳跃。其中每一字词,充满喻意。在它们还未开启的时候,你想打开它们,一一释放隐藏的喻意。每每你努力欲要辨明其中喻意的时候,其中所有字词身后的暗语总在你面前变灭。那是种何其痛苦的磨难啊。仿佛神将造好的飞鸟、野兽、鱼虫都带到你面前,你却叫不出一它们的名字,一个也不行。你无法给他们命名,确定它们的存在。那些飞鸟、野兽、鱼虫只能作为莫名的、幽暗的、混沌的事物,四处游窜。最后,神把女人带到你面前,你不知道她是谁,是什么。你在她面前惊慌失措。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

突然一声沉闷压抑的问话声,把你唤回到眼前。你不知道这问话声出自谁。

坐得久了,你的脚酸麻得厉害,背蹭着墙跟你站了起来。望着像扎成卷的一卷挨着一卷的袋状货物一般的铺位上的人,你看不出任何一张人的脸,他们都埋在那袋子里。因此你看不出谁是出声问话的人。

“喂,问你话呢?”

这是另一个问话的声音,你依然看不出问话的人。问话的人没有露头,没有露脸,只从那袋子口传出声音。你要没看清楚,还以为出声的是那袋子呢。

这时,铺位上有人从其中一个袋子口微微欠起身,又问了一句:“新来的,怎么进来的?”

那人在最靠边的位置上,因此你向他欠身的那个位置走近了几步。

“你是问我吗?”

“就是问你。”

“我是他们领进来的。”

“我们知道你是被抓来的。”

“说,你犯了什么事了?”

问话的声音从这边袋子,到那边袋子向你抛过来。原来,刚才他们都没有睡,他们醒着,但他们一动不动,都是睡着了的模样。现在他们都冲着你出声,都带着粗重、沉闷的气息。

“我没犯什么事。”

“你没犯事?没犯事怎么进这里了?”

“进来的,都说自己冤枉。”

“就像疯子,都说自己没疯。”

“你犯的是哪方面的事?”

“杀人了?”

“不像,那个样子恐怕更像被杀的。”

“恐怕犯的是男女方面的事吧。强奸?”

你急忙说:“不,不。不是强奸。他们说我性侵犯。”

“对了。那还是犯事了,怎么能说自己没事呢?性侵犯跟强奸没区别。”

有关你怎么进来的问题,这些裹成卷的袋子们简单这么议论了一圈。

这里没有风,不可能有风。只有苍蝇围着日光灯管在不停地转着,时儿也有苍蝇撞着灯管,产生点动静。

所有的袋子都静止不动了,适才的话声也止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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