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好那位嫌疑犯的母亲,为什么要给嫌犯辩
保护好那位嫌疑犯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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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寻找我》剧照
一直都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替杀人犯辩护?为什么不去坚守正义?
我都是说我就是在坚守正义——
坚守事实清楚,判决得当的正义;
坚守即便我们站在被告席上,仍有说话的权利;
坚守我们犯多大的错,就承担多大后果的正义。
如此而已。
前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1
年元旦的晚上,南方某小县城的边缘,一户人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门框上贴了对联,横批是“佳偶天成”。屋外案板上摆着刚宰的大肥猪,几十个人穿梭忙碌,在为第二天的20桌婚宴做准备。
新郎官是这家的二儿子,名叫阳东。他21岁,还未到法定结婚年龄,因女友意外怀孕才急着办婚礼。阳东有个大哥叫阳旭,有点笨拙,不太爱说话,没有任何手艺,32岁还未成家,在当地算是大龄男青年,难找对象。因此,一家人很重视阳东的婚礼,为了撑体面,父母特地向亲戚们借了十几万给阳东买了一辆新车。
这天晚上9点20分,原本满面笑容的女主人接到一个电话,忽然号啕大哭起来。电话是警方打来的,说刚出门没多久的阳东遇害了,医院抢救。
祸从天降,众人不知所措,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后来有传言说,“杀人犯”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尖铁棍直插阳东后背,还用高压水枪冲洗身体,警察赶到后,嫌疑人还跺着脚大吼大叫。尽管警察立即将他缉拿归案,但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案发附近的店铺还是纷纷歇业,部分居民甚至选择了搬家。
要知道,凶手和被害人阳东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而阳东婚礼在即,使得这件事更添悲剧性——他家的喜字刚贴好,红包准备了一沓,锅里的肉刚炖出香味,新郎官却生死未卜了。
“这种人就该碎尸万段。”大家都这么说。
就在阳东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第5天,他医院,回去后就托人带话:“孩子已经打掉,彩礼如数退回,希望阳东找个更好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地人的怒火再次被点燃,大骂女方无情无义:“那‘杀人犯’还给阳东留了一线希望,她倒好,直接把孩子给打掉了,做了第二凶手。”
因所有人都同情被害人一家,导致嫌疑人游平良的母亲梁润在当地过得举步维艰——当地人恨她恨得牙痒痒,平时走在路上,只要被人认出来,她就会遭到一顿暴打。至于家里,已经完全不能住人了。
此外,她为儿子请辩护律师时,遭到多次拒绝——律所都害怕被殃及,因为此刻,“民众正需要一个靶子发泄。”
等梁润经人介绍、辗转找到我时,已如惊弓之鸟。我还没开口,她就说:“律师你不接我的案子没关系,请直说,不要再把我和我儿子臭骂一顿,然后拍个视频赶我出去。我知道自己不该找律师对抗法律,我儿子把人害得够惨,百死莫赎。别人可以朝他吐口水,甚至说要扒皮抽筋千刀万割……可我毕竟是当妈的,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说到底要我大义灭亲,也太残忍了。”
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没说什么,保洁阿姨倒先气不过,用抹布指着梁润骂了起来:“你的儿子是儿子,你怎么教的?人家做母亲的不痛了?一个新郎官,一个准父亲,双喜临门的事,被你儿子一搅和,成了大祸事!”
保洁阿姨还凑到我耳边说:“你可不能学坏了!按理说不该我指手画脚,但今天我就是憋不住,还有脸说‘残忍’?你不能什么钱都赚,要多多伸张正义啊。”
梁润叹了一口气,正要出门,被一个叫王璐的实习生拦住了:“保洁阿姨又不是律师,我师父都还没说话。我替他做主了,案子我们接了,费用还给你打点折扣。”
这是我没想到的——王璐22岁,开高档轿车上下班,是家里托关系来实习拿证的。她常无故迟到早退,拒绝打杂,律所同事们心照不宣,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不是王璐鲁莽,如果梁润自己出了门,我可能真不会接这个案子。
这些年我做律师做累了,倒不是工作本身累,而是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什么——耗费大量的精力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却得不到理解。尤其这种对方占据着绝对同情、不容任何其他声音出现的案子,谁接谁触霉头。
我确实被骂得有点累了。然而,保洁阿姨的话无形之中刺痛了我。她给我们律所服务有3年多了,平时我们之间的交流不算少,有时她还开玩笑说,要去拿自考文凭考司法考试。我心想,连她都不懂依法辩护,其他人就更可想而知。
王璐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我刚入行时的状态,她正在认真地“教育”梁润,“辩护律师从来不是为了对抗法律的,而是必要的配合。《刑事诉讼法》规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辩护权以外,可以委托一至二人作为辩护人。对于被告人可能判处死刑的人,因经济困难或其他原因没有委托辩护人的,人民法院应当指定承担法律援助义务的律师为其提供辩护,即强制辩护……”
我羞愧于自己执业久了,勇气渐失,于是顺着王璐对梁润说:“你在委托协议上签个字就行了。你儿子的罪行得用证据说话,就算坐实了,我们这也没人歧视你。”
2
双方签完字,意味着愤怒的民众找不到的靶子,这就出现了——嫌疑人是罪魁祸首,却被关在看守所;梁润教子无方,却一直在低头认错;而我们,竟然为嫌疑人说话。
第二天,律所的保洁阿姨就辞了职,说看错了我们。
我不怪她,执业近10年,我被骂了近10年,只要办刑事案件几乎都会挨骂,即便是亲近的人也不例外。久而久之,连身边的朋友也认定我是势利之徒。
案子接下了,就要去办。通常来说,只要不是冤案,刑辩律师一般会劝当事人拿出应有的态度,去争取被害人或其家属的谅解。若能拿到被害方的谅解书,只要情节不算太恶劣,被告很大可能会被轻判。前期的沟通,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更何况,初次见面还是被害人阳东的父亲主动提出来的。为了安全起见,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去,不料打电话时被王璐听到,她一听说我要过去,赶忙出去发动车子,说自己想做实务,“我平时懒是你把我当废物,只让我整理材料。我想出去跑,哪怕被骂、被打我都甘愿受着,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
而梁润则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包括一些金银首饰,让我在会见的时候带给阳东的家人。并让我们去看守所带话给她儿子,“做娘的不会放弃你,但你把人害了,我们倾家荡产也得赔人家,所以我一个月只给你存块钱进来,你要反思,要活着出来赔罪。”
梁润的诚意够了,我想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挨打。没想到王璐是个乌鸦嘴,竟一语成谶。
我们来到阳东家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鼻酸。“佳偶天成”还挂在门上,外面的彩灯没来得及撤,屋内却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家禽的粪便。王璐的眼眶也湿了,拿出纸巾擤鼻涕。
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吵闹声,赶来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就大骂我们是“杀人犯的狗头律师”。起初我还无奈地笑笑,直到他们用石块挡住车子前后的去路,我才有点着急。
我赶忙让王璐回车里,然后赶快给村民们发烟赔不是,说自己也很痛心。可无论我怎么说都没用,很快一群人围上来,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尽管我很想挤出去,却不敢推搡,碰也碰不得。
其中一个老头二话不说,用拐杖砸我的头,“打一顿再讲理,畜生。”
我只能忍着疼痛回道:“希望你们说话算话,教训完我以后,能拿出长者气度讲理。”
其他老人都在吐口水,手指都戳到我眼珠上了,都在喊:“杀人偿命,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就这样,我们硬生生地挨了半小时的打骂。一直等到老人家们累了,要回去吃药了,阳东的父母才露面。
3
阳东母亲是在一群人的搀扶下,哭着向我走来的。我再次向她鞠躬道歉。阳东父亲则径直走到车边,用力拍引擎盖,“车子别想开走了”。
我让他消消气,即刻拿出梁润给的钱和首饰,“当事人和他母亲都很懊悔,让我先行过来替他们道歉,等你们情绪缓和一些,他们会当面致歉。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去弥补。我的当事人也一定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这是我来的目的。”
“这么一点钱就想收买我们。若医院里躺着的是你儿子,你会被一句道歉糊弄?”
是他提出要见面,眼下却根本没有要协商的意思,我不想纠缠了:“理解你们的心情,我是律师,有些气不该受也受了,作为旁人给一点建议,你们想要游平良被重判未尝不可,可以先不拿这个钱,到时候提起刑事附带民事的诉讼是一样的。”
说完,我把钱和首饰收进了包里,准备上车走人,却发现背包被人拉住。我下意识地扯住包带,没来得及回头,左手就又挨了一棍。定睛一看,是阳东父亲动的手。
他趁我跌倒之际,一把抢过背包,骂道:“别说包,今天连你自个的命都带不走。”
车里的王璐连忙报警,又跳下车挡在我前面:“你们对来解决问题的人喊打喊杀算什么本事?有种非要报仇,就去看守所把嫌疑人给砍了,搞得好像谁都欠你们似的。”
那些人正愁没机会动手,捡起石头就往王璐身上砸,王璐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即便如此,她还在不停地喊:“我今天被打是作为律师的担当,你们却做了几十年睁眼瞎,只晓得耍横。”
我真的怒了,从车里拿出灭火器,谁挡路就砸谁,好不容易冲到王璐身边,摁住她的额头,拉着她就往卫生室冲。那些人也跟了过来,试图阻止医生给王璐缝合伤口,言语恶毒:“他们是杀人犯的帮凶,就跟性口一样,死了都嫌脏地方。你是本村的医生,不要给畜生治伤。”
医生也生气了:“医院被你们这种人打,才回来的。你们当真把务实干活的人都给赶跑了,拿什么来保障自己的小命和权益?古人还知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来啊,你们干脆进来把我的卫生室也给砸了,逼我上山去采草药治病吧。”
医生在当地有钱有威望,村民们没有再闹事,只在门口冷嘲热讽,咒我们快点死。
警察赶了过来,询问之后,让阳东父亲将背包还我。阳东父亲说:“医院,这是他们给的医药费。”
听到这话,我建议民警以抢夺罪立案调查。一位年长的民警把我拉到一边劝说:“那些打你的老人家,我们会适当教育处理。被害人家属有情绪,你得多理解,毕医院生死不明。”
我气不过,但想起阳东家门口的那副场景,突然就心软了,说自己可以不追究阳东父亲抢夺一事,只要他把钱物如数给我就行。至于王璐被打,得走司法程序。
医生也说话了,让王璐不要有顾虑,“我是所有人的医生,必要时会出面作证。”
民警这才带走阳东父亲。
刚到派出所,阳东母亲突然跪在我们面前,给我们看医院的照片,“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女人,我独木难支,不要给我们家雪上加霜了,谁都有冲动的时候,如果我儿子只是缝了几针,我感恩戴德。”
我拉着王璐出门,她却挣开,红着眼眶扶起了阳东母亲,说自己不追究了,医药费都不用对方出,马上签字和解,临了还给了他们块钱,说是她的一点心意。
没想到第二天,当地的自媒体就发布了各种吸眼球的标题,“无良律师逼被害人母亲下跪”。字里行间全是谴责——“杀人犯的两个黑律师竟上门闹事!设下圈套让老实人钻……”文章末尾还公布了梁润的照片和电话,“此娼妇教子无方产下祸害,罪不容诛。”
之后,梁润家开始经常收到花圈、寿衣之类的东西。她的电话早就被打爆了,短信响个不停,全是污言秽语。就连梁润的家人和亲戚都被攻击了,她的情绪几近崩溃:“蔡律师请你带我去看守所,我一刀砍了游平良,再自杀,拿这条贱命给他们一个交代好了。”
我只得对梁润说,没有哪条命是贱的,生命是最不该成为筹码的东西。而且做刑辩律师总是吃力不讨好的,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人在坚持,就是因生命贵重,不该被蹂躏,即便他有过错。
梁润听后,似懂非懂。
4
受伤后,王璐就回家休养了,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
一周后,她父亲亲自送她来律所,我心生愧疚,向她父亲道歉。他却压根没提女儿被打的事,反而说:“小璐子你跟师父好好学,别任性。我有事,你们去忙。”
我很受鼓舞,当即给梁润打去电话,说这个案子我们会跟到底,绝不放弃。
后来,在与游平良的数次会见、以及查阅相关案卷之后,我们大致了解了案发的全部经过。
案发当天,恰逢游平良17岁的生日。他打工的汽车修理店老板说,如果游平良愿意值班洗车,这一天的收入就归他个人所有,算是老板给员工的一份生日礼物。
游平良求之不得,他一心想要给母亲买个银首饰,因而干劲十足,一刻也没停歇。到了晚上8点15分,他洗完了店里的最后一辆车,看了一下收款记录,多块,的确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游平良熄了灯,满意地拉下卷帘门,提起预定好的小蛋糕,打算回出租屋自己庆祝一下。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店门口,车主正是阳东,醉气熏熏。
半小时前,他还在陪朋友们喝酒,席间一位女性友人提出有事要先走,阳东不顾劝阻,执意要开车送她回家。路上,女友人因喝多了吐在车里,阳东送完人便来到修理店,想要洗车。
游平良解释道:“8点多了,我刚好下班了,要不你明天来,或去其他地方看看?”
阳东掏出50块钱,放在引擎盖上,“洗车只要30块,剩下的不要找了,就这样。”
游平良晃动手中的蛋糕盒对阳东说:“今天我生日,真不好意思,你明天过来,我给你打8折。累了一天,实在干不动了,洗车房的电也被我断了。”
阳东没说话,拾起引擎盖上的50块钱,进入驾驶室,发动车子,打开车灯。游平良以为他要走了,提着蛋糕哼了几句曲子准备回家。阳东却突然走了下来,拦住他的去路,将揉成一团的50块钱扔在蛋糕盒上,“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这是在示威吗?一个小洗车工竟然如此嚣张,就半个钟的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游平良将50块钱摊开,双手递给阳东,“不是面子的问题,是我真的要回去了。”
阳东把钱扔地上,揪住游平良的衣领:“别给脸不要脸,耽误了我明天的大事,这小店我喊砸就砸了。我一来你就关门,今天你要么把车洗干净,要么把车舔干净。”
游平良打不过五大三粗的阳东,只能自认倒霉。“我很害怕,从小到大都不敢惹是生非,只能自认倒霉,开门给他洗车。”洗完车,游平良弯腰下去捡地上的钱。
可阳东却就着酒劲儿一脚踢了上去:“你妈的,天生的贱骨头,给脸不要脸,你还敢要钱?”
游平良把钱递给阳东示好:“钱我可以不要,就当我送你一次洗车好了,但你不能骂娘,尤其是骂我的娘,你给我道个歉,我们就算两清了,以后你随时来洗车。”
阳东朝游平良吐口水:“你妈的,我还要你一个洗车工施舍?我看你们就是一窝子贱骨头。你妈更贱,才生出你这么个贱骨头,让我道歉,你有那么……”
话还没说完,阳东人已经倒了下去。此刻的游平良已经被骂到失去理智,他打开了洗车行的高压水枪——“关我妈啥事!”
游平良的喊叫声引来了旁边店主,他们见地上的血水冲了一摊又一摊,连忙让喊游平良住手:“人家没再骂你妈了,你就不要再犯傻,看看人还活着没。”
游平良这才一脸茫然地扔掉水枪,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麻烦你们报一下警……”
5
梁润告诉我们,游平良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从小到大几乎从不惹事,他老家人也证实了梁润的这一说法。
“虽然游平良是梁润18岁生下的私生子,一出生父亲就跑了,可他很懂事,知道他妈一个人拉扯他不容易,从小就知道帮着家里干活,洗衣做饭都会。”
35岁的梁润长相出众,身边仍有追求者,但她一直拒绝再嫁,母子俩相依为命。每次我去看守所会见游平良,一见他那张略带青涩的脸,便忍不住叹息。人一旦被情绪奴役,就如同开了保险的枪,巴不得子弹上膛,一股脑儿轰出去,伤人伤己。
游平良一直都是一脸恍惚的样子:“我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自己杀了人,真的就几分钟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架,这是第一次,我一直想的是让我妈过上最好的生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游平良一定要面对法律的制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作为他的辩护律师,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他有自首情节,是未成年人,以及被害人也有过错。
辩护律师绝不是为杀人犯开脱,而是监督相关部门的程序是否合法,证据是否属实,有无冤屈,法院的量刑是否得当,以及保障嫌疑人应有的法律权利——说得悲观一点,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嫌疑人,因此辩护律师的职责,就是不希望我们任何一个人被无辜定罪。
我递交了法律意见书,并在庭前会议提出,被害人阳东涉嫌醉驾,强迫交易,寻衅滋事等犯罪行为。而嫌疑人游平良就算不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至少也属于激情杀人,被害人存在严重过错,应该从轻判处,这都是有视听证据支撑的事实。
尽管这个意见有理有据,好像也没什么失当之处,但不知道是谁将我的意见泄露了出去,继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无论是自媒体还是当地民众,都对我口诛笔伐,说我是“黑律师”,“被害人刚脱离危险,还瘫痪在床,妻离子散,全家人都在受辱。狗律师没人性,竟无耻地给被害人罗列罪名,他都瘫痪了,就算有罪也免了,咄咄逼人是想他死。”
那些人还打出了“保卫弱者联盟”之类的横幅,说要和黑恶势力做斗争。刚开始,他们只是抹黑我,诅咒我的家人,我认为没有必要出面反驳。直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他们开始大言不惭地攻击《未成年保护法》,说它是“保护畜生的法律,应该取缔。”
我这才发声痛斥——得在怎样愚昧无知的环境下,才喊着要解除对未成年的保护啊。即便他们想说要降低刑事责任年龄,也和《未成年保护法》无关,那是《刑法》的规定。
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不过是一起简单的故意伤害案件,却没想到处理起来如此举步维艰。那些人的情绪比阳东的冲动还要可怕,所到之处,只有不明真相的愤怒与杀伐。
开庭的前一周,在当地的电线杆上,还能见到我和王璐被丑化了的照片,上面写着:“猪狗不如”。
后来,阳东父亲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还需要谅解书。我语气冷淡,说可以。他开出了条件:“你们若把先前开过来的那辆车留下,我马上写谅解书。”
我直接挂了电话,他又打来,换了一种口吻:“我们先前为了给小儿子娶媳妇,盖房、买车欠了不少外债。老大太过老实,虽不是什么缺点,却没人给他做介绍。他人很靠谱的,要不你问一下身边那个年轻律师要不要找对象,万一她早看上了呢。只要他们俩谈成了,我向你保证,不再追究杀人犯的任何责任,坐牢都不用。”
我笑出了声,医院看看儿子,等待开庭,法律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6
开庭前3天,梁润告诉我,说她已经拿到了谅解书。我问对方开出了什么条件,她说对方要求赔偿,法院判多少赔偿多少。我有些不信,再问,梁润还是同样的说法。
法庭当场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认定被害人阳东自身存在过错,而游平良有自首情节,且未满18岁,应从轻处罚。因此,法院以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判处阳东有期徒刑5年。对于近30多万的赔偿,梁润当庭表示自己砸锅卖铁也要承担下来。
我建议梁润上诉,法院可能受了舆论的影响,对于阳东的处罚过重。反正不是检察院抗诉,上诉不加刑。
梁润拒绝了:“做人要将心比心,我要努力打工还债了。”
也好,于我和王璐而言,事情总算结束了,针对我们的那些谩骂很快就会消散,有些人又会因为其他事情而群情激奋。
那段时间,梁润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在本地很难找工作,店老板人人自危,都对其退避三舍。梁润想去广东打工,又怕探望儿子不便,最终还是王璐出面,托关系在游平良服刑的城市,给梁润找了一份临时环卫工的差事。
于是,梁润每天早上4点起床,下午6点下班,晚上再出门去摆摆地摊,风雨无阻。日夜辛劳,每月赚到的钱也不超过块,其中块都给了阳东父母。
在梁润看来,这是他们母子欠下的债,“就算再艰难都得还,毕竟人家的儿子瘫痪了,站不起不来了。我儿子改造好4年后就能出来,我知足,再难听的话都受得住。”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债,都是甘愿。她以此来救赎自己和儿子,也是她的选择。
4个月后,我和王璐去梁润所在的城市出差,王璐说想去看看梁润的生活状态。从业这么多年以来,案件结束后,我很少会联系当事人。对他们来说,和我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通常都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王璐给梁润打电话,发现她关机了,同事说她离职两个月了,去向不明,她的住处也换了新租客。
我们只得想办法会见了游平良。
游平良说,母亲之前都是半个月来看他一次,最近有一个多月没来了,他因担心母亲而整夜做噩梦。情急之下,我们只能找当地公安的朋友帮忙,看看她最后几天上班的情况。
好在公共道路的监控记录还在。在监控里,我们发现梁润戴着口罩,身边跟着两名男子,正是阳东父亲和他的大儿子阳旭。他们走到一个拐角处,阳东父亲亮出一把锉刀,指着梁润骂骂咧咧,阳旭则对梁润推推搡搡。之后,他们进了监控盲区,再往后,梁润的身影就消失了。
我们料定梁润遭到了挟持。
拿到相关证据后,我们托人找到了阳旭父子在此地的住处。本想直接报警,但怕情况不明,可能会妨害公安机关正常工作秩序,给自己带来麻烦,便决定先过去找阳东父子了解了解情况。鉴于之前吃过亏,我们先去劳务市场找了几个民工大哥跟我们作伴。
那天,我们正常敲门,开门的是阳旭。他发现我和王璐,还没等我们开口,转身就拿了一把菜刀冲了出来。梁润果然在房间里,阳东父亲见我们来,一把掐住梁润的后颈,将其按在桌上。我和民工大哥们都吓坏了,赶忙往楼下退。
听说有人持刀伤人,警方很快出警。他们家一直敞着门,阳旭的刀还架在梁润的脖子上,我们躲在楼梯里,只能听见阳旭紧促的呼吸声从屋里传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一刀割下去。
民警堵在门口,问阳旭有什么要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要把这个女人弄出孩子为止,否则她别想走。”
民警立刻举枪警戒,又问阳旭有什么要求,他没再开口。阳东父亲则抓住梁润的头反问:“你是不是该赔我一个儿子,你儿子做的事你认不认?”
梁润吓哭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梁润点头,阳旭放下了刀,转身来给民警发烟:“没事了,是我们的家事,一场误会……刚才我以为律师要私闯民宅,没控制住脾气,过激了,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几位民警立即扑上去,给他们父子俩戴上手铐,父子俩竟然还在说:“梁润你说句公道话……”
梁润蹲楼梯间大哭不止,我们这才看清楚,她的头发被剃了,脑袋上有很多红肿疙瘩,原本漂亮的眼睛下吊着两个大眼袋。她驼着背,身上时不时散发出阵阵异味。当我们所有人都赶到派出所录口供时,我才知道她裙子底下没有内裤——
警方的笔录显示,在被非法拘禁期间,阳旭父子多次对其进行性侵,并恬不知耻地说:“我家老二是不得行了,你不管怀上了谁的孩子,都是我家的种,只是叫爸爸还是爷爷的问题。”
7
阳旭父子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我以为再蛮横的人这下也总该分得清是非了,却没想到有些人能一直刷新我的底线。
阳东母亲非但不生气,反而推着轮椅上的阳东,四处喊冤,说我们是想她家里人死绝才设的套:“多大点事儿,还让公安局抓人。”
公安机关的审讯得知,阳东父亲几经权衡,认为二儿子差不多是废了,大儿子本就傻里傻气难成家,如此一来,家里迟早断了香火,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于是私下约见梁润,以出具谅解书为由,提出让梁润“侍奉”他儿子3个月,并立了字据。
梁润以为是要她照顾阳东,她本就心里有愧,想为儿子赎罪、给他争取早日出狱,便答应了。并听了他的话,对我和王璐守口如瓶。后来她才得知,阳东父亲在自作聪明地玩文字游戏——所谓的“侍奉”,是让她陪阳旭睡觉,直至怀孕为止。
之所以从头至尾一直瞒着我们,梁润说是因为自己不敢有任何闪失,怕告诉我们,谅解书会被对方撤回,“能让儿子早一天出来,他就少受一天的罪……(我以为)当娘的遭了罪,他就好过一点。”
开始,只是阳旭每天对梁润进行性侵。一个月后见梁润未怀孕,他父亲开始怀疑阳旭的身体有问题,便也对梁润进行性侵。之后,就是父子俩轮流泄愤。
那段时间,梁润被非法拘禁,手机被没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被他们两父子轮流监视。如果不是王璐提出要见梁润,她不知还要忍受多少折磨。
阳旭父子被批捕后,阳东母亲又推着阳东来找我们,求梁润出具谅解书。此时,梁润已经不敢面对他们,她躲了出去,嘴里还不断重复着说:“对不起,我以为警察是不会保护杀人犯母亲的,我只是想让他们不要弄我了。你们想,如果我真给他们生了小孩,那叫什么……”
我建议梁润先不要出具谅解书,先看一下他们的态度。果然,阳东母亲听说我没带来谅解书,就恶狠狠地看着我:“当时你像一条哈巴狗来求我们的样子,我还记得。怎么现在换我们了,你却摆出另外一副架子了?”
我说:“谅解的前提,是得意识到恶的发生,并且诚心悔改,可你们的所作所为令人恶心。即便你们受伤害在先,对另一个女性来说,却实在太过恶毒和残暴了。”
这次开庭,我和王璐搀扶着梁润,让她不要怕,今天法庭上的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我一遍又一遍轻柔地对她说:“无论你是勇敢的,还是懦弱的,无论你儿子在服刑,还是在外面,你都应该被这个社会的法律保护着,谁也不能欺负你。”
在法庭上,阳东母亲还在叫嚣:“我们是第一被害人家属,她最多算是第二被害人家属,何况我一个人照顾不来一个瘫痪病人,要求轻判,让一个人顶罪就行了。”
法槌落下,审判长宣布阳旭和其父犯非法拘禁罪、强奸罪,数罪并罚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走出法庭,我抱了抱梁润,再次告诉她,“放心,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你。”
尾声
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在王璐父亲的安排下,在一家工厂做了仓管员。我担心她的精神问题,她反而安慰我,说她不可以有事:“我儿子出来后得看到妈妈,吃上热菜热饭,还要过生日,娶妻生子……”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替杀人犯辩护?为什么不去坚守正义?
我说我就是在坚守正义,坚守事实清楚,判决得当的正义;坚守即便我们站在被告席上,仍有说话的权利;坚守我们犯多大的错,就承担多大后果的正义。如此而已。
“痛打落水狗”是痛快,但谁敢保证自己能一直置身事外,不是那条狗呢?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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