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的女掌柜

年夏，我去郑州出差。

第一次到这城市，我心底还想着可以顺便看看郑州的城市样貌。去了之后才发现，公司在那边的检修项目地处偏远，我们住的小酒店就如同是坐落在一个有点繁华迹象的小镇上。我每天早上同几位检修师傅搭乘第一班公交车赶去项目现场。去之前，会在街道上吃早餐，尝试了很多次河南胡辣汤，无疑是很正宗的。

大热天的检修很是辛苦，不但要穿着长长的像褂子一般的工服，还得忍受厂房里震耳欲聋的噪音。到中午时分，大家终于可以歇息下来，找个地方抽抽烟、喝喝茶，然后去外面吃午饭。周围有几处吃饭的地儿，都不近，得走十来分钟的路。去哪里吃，我从不操心，师傅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一天大雨之后，我们一伙人到了一处地方，是个小市场，样子像建筑工地，都是彩钢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小馆子，非常简陋。不难看出，这里面向的客户基本都是附近的建筑工和工厂工人，卫生状况自不能细究。外面围着一片杨树林，阳光照射下来，树影斑驳，随风晃动，进来时走的是一道小小的土路，旁边一条沟渠，有清凉的水，整体外围环境透露出一丝田园风光，这点适当削弱了小市场给人的混乱观感。我们几个人商量着吃啥，随后有人去吃炒饭，有人去吃快餐，我一人选择吃面。

我在市场内转了一圈，最后走进一家综合各方面情况看来都不错的面馆。馆子里地方挺宽展，布置还算整齐，一只吊扇在半空里慢悠悠地转着，一个敞开肚皮的中年男人在躺椅里懒洋洋地睡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靠近厨房的地方刷手机。只有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在吃东西。看来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只有这么一位顾客。我瞅着贴在墙上简单粗暴的大字菜单，叫了一声——老板，来一碗牛肉面。此时，吃饭的那个女人立即转过身来，用着南方口音说，好嘞，你坐。随即快步走进了厨房——原来吃饭的这女人是店里的女掌柜。再看中年男人和男孩竟纹丝不动，估计是懒得理。

没等两分钟，面就上来了。面碗很大、分量也足，上面之前我还担心十块钱的面不够吃。虽说是记者任务，但一上午消耗下来，也着实饿了。面味也地道，在这种地方能吃上一碗称心的牛肉面实属难得，我不禁对女掌柜的手艺心生一些敬意。碗里的牛肉肯定不会多，价钱在那里放着，但汤上浮荡的青菜却很鲜亮。

吃面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哪怕牛肉面，也得来瓣蒜。

我就问女掌柜的有没有蒜。她带着微笑的歉意说没有，接着就回到了自己那桌继续吃饭。我向那边瞥了一眼，看到她正吃着一盘炒面，旁边还有一只白色的塑料小方盒，里面像是腌菜，有豇豆和黄瓜。她看起来也是饿了，一大口面，一大口菜，嚼得咔嚓咔嚓、吃得滋滋爽爽。

我身形偏瘦、对肉也不怎么感兴趣。但在吃上，却也绝对算个严苛的主儿，能不将就就不将就。小时候为了吃上一嘴好吃的、想吃的，没少挨胖揍。所以看到有如此增味小菜，想着打探一下，弄一些来吃，就显得合情合理。于是我便朝着女掌柜那边问，你吃得那是啥菜，给我来一点。她先是有点懵，我又说了一遍。她就笑了，说这是他们自己的菜，不卖的。我说，我给钱，你给我弄一点。她准备起身，谁知那个少年一下子爆发了，冲着女掌柜吼话，非常愤怒的样子。女掌柜笑着和他答话，他们用的方言，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当时立马有点后悔，为了口吃的，惹起内讧，实在不好看。但女掌柜温和的语气很快让少年安静下来。之后她便走进了厨房，拿来一小碟子，里面装了腌菜，和她吃的一模一样。

看到腌菜，我忘记前面的不快，一时心花怒放，也不管那么多了，猛造起来。一碗劲道的面条，配上这清脆爽口的又略带点辣的腌菜，对我来说就是确定无疑的人间美味，这份喜好估计这一辈子也改变不了啦。什么大鱼大肉、什么山珍海味，当你饿的时候，还得是这小菜配面。

一时，那个火爆少年去了外面，男掌柜还在沉睡。女掌柜吃完饭，没有歇息，便开始收拾起来，她拿抹布擦了用过餐的桌子，把散乱的椅子摆正。完了后又坐在店门口洗起土豆来，面前一个大铝盆，里面是土豆和水的混合物。吃到后半程，我和她攀谈起来。我平素不是那么喜好谈话的人，但那天，突然心血来潮，很想了解一下这个女掌柜的生意，还有他们的生活。女掌柜很健谈，对于我的问题，她非常爽快给予回应，没有任何掩饰。

她说他们前几年生意还行，这两年也不好做了，没之前挣得多。之前干他们这行的人少，现在人越来越多，竞争太盛，不过还算可以吧。他们是安徽人，做的是流动生意。今年在这个地方，明年可能就会去其他地方，可以说是居无定所。哪里有生意，他们就去哪里，如同草原上的牧民一般，逐草而居。那个少年是他们儿子，现在暑假，从老家过来帮忙。

和我说话期间，她手头的活一刻也没停下，麻利搓着土豆上的泥巴，洗过的被她扔进一个小铝盆里。她的个头挺高，估计在一米七以上，骨架也大，稍胖，所以整体看起来既魁实又结实，绝对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那个在躺椅里的男掌柜和她相较起来，就显得有些柔弱娇小，继而给人十分懒惰的感觉了。女掌柜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说话不紧不慢，口气温和。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对眼前生活的满足。我想他们这种生意，肯定是异常辛苦。招呼完这顿，就得准备下顿。循环往复，一日接着一日，几乎很难有真正闲暇下来的时刻。有人说，无止息的忙碌就像无止息的灰暗，但女掌柜没有被那些灰暗所遮蔽，她营造的日子伸向了一种明媚。在急促而慌乱的生活流动里，她虽是忙碌，却保持优雅和从容。

在我的生活观察中，有很多像女掌柜这样的女人，她们很能干、很能吃苦。在一个家庭中，她们往往是那个干着最多最为琐碎的活的人。但更为重要的是，她们毫不厌烦，她们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温和，这种温和的脾性就像一种特殊的润滑油，让家庭这架大机器得以顺滑平稳的运转下去。女掌柜们以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庇护了一家人安定的生计。唯有她们的持续，这个家庭才得以持续……

付钱时，我问女掌柜小菜多少钱。她笑着说，这个怎么还收钱？我们自己做的自己吃的，不收钱、不收钱的。我就夸她做的菜味道好，面也好。她只是笑，看着我心满意足地走出了面馆。

走出店门，我看见几位师傅聚在外面一处，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聊天。他们早就吃完了，在等我呢。

初稿于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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