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一位平凡而又了不起的鲁西南老太太
文/王先生全文共约字
到底是哪一年嫁到刘寨村的,连姥姥本人都记不清了。
姥姥只记得,出嫁的那天下了不小的雪,她头顶着红盖头闷声不响地坐在地排车上。一串喧闹急促的鞭炮声响起,送亲的队伍就朝着东北角的刘寨村出发了。
一路上,除了车夫之间互相打闹的笑骂声和不时传来的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剩下的就只有草鞋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咯吱声了。
01
虽然记不清自己出嫁的年份和日子,但姥姥知晓自己出生的属相。她属鸡,年的鸡,我和她恰好相差一个甲子。
姥姥一辈子养育了两儿三女,我的母亲就是她的三闺女。
我无法想象姥姥为了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感受得到,四十出头就失去家里顶梁柱的姥姥在姥爷去世后的那几十年里,似乎一直都过得比较清贫。
我出生的那一年,姥姥刚过了六十,那时姥爷早就在地底下躺了十几年了。所以,我打小就没有见过姥爷。
据姥姥回忆讲,七十年代的时候,家里穷得连给姥爷照一张相片的闲钱都拿不出。姥爷走后,虽然姥姥能够念想姥爷的物件儿有许多——
院子里生锈的压水井把手、姥爷常背的藤编粪箕子以及那双已经磨出来毛边的布鞋。可唯独没有一张相片,这是姥姥搁在心底的一桩很大的遗憾事。
我记得,每次过年去看姥姥,姥姥都会边念叨着“你姥爷还活着就好了”边盯着堂屋正中那尊披着金黄棉布的弥勒佛像发呆,好像那尊笑脸佛可以把姥爷给接回来似的。
也许,姥姥曾经和姥爷在梦里相会过,可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面姥爷。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和十月一,母亲照例去给故去的姥爷上林烧纸,可每次她都执意不要我作陪。
我曾经拽着姥姥的胳膊央着她帮我在母亲面前说句好话,可一向比较宠爱我的姥姥却和母亲一样的态度坚决,“你是外孙,是不用给姥爷上林的,这是咱这儿的规矩。”
我不懂这些规矩,我想陪着母亲去刘寨村北头的那座林烧纸说话,可我每次都被母亲那故作呵斥的语气给吓回去了。
02
等到母亲和大姨二姨眼睛湿湿地回来后,姥姥的院子里就又重新热闹起来。杀鸡的杀鸡,择菜的择菜,烧锅的烧锅,母亲和姨娘们忙得不亦乐乎,好似刚才林边的那场痛哭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是不太愿意让我进厨屋的,用母亲的话讲,“小孩子进厨屋,净添乱!”
其实,我在姥姥家那间低矮的厨屋里并没有添过什么乱子,我没有碰倒过油罐,也没有打碎过碗碟,我唯一不让人省心的,恐怕也就是被锅底蹿出来的火苗给燎过一两次眉毛。
“王小儿,恁娘不让你进厨屋,那是怕烟气呛着你......”说这话时,姥姥一边弓着腰在灶炉旁挥舞着锅铲子,一边腾出手来推着我的后背把我安安稳稳地“请”出了西边那间冒着青色烟雾的屋子。
所以,在大人们忙活着做饭时,我是百无聊赖的。虽然二舅家的表弟比我小两岁,我们正好是能够玩到一块的年纪,可表弟生性喜欢串门,即使他的姑姑和表哥来了,他也懒得去应付。
因为没有什么事干,我喜欢一个人在姥姥家那洒满阳光的庭院里踱来踱去。姥姥家本来就不怎么大的院子,因为东边隔出来两溜兔子窝棚,更显得没有多少可以下脚的地方了。
再加上院子西边那株早已盖过厨屋屋顶的木枣树,冬季落了叶子还好,一旦到了枝繁叶茂的夏季,整个院子小得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在我刚刚记事的那几年里,姥姥经常会拉着我的手去看她养的兔子。每次,姥姥都是轻手轻脚地挪开盖在窝棚上面的瓦片,然后扶着我的手朝角落里的兔子嘴边递过去一把萝卜缨子。
虽然那时的我总是担心“兔子急了会咬人”,可只要姥姥在我旁边,似乎一切危险都自动退散开来,于是我又放心大胆起来,有时候甚至还会壮着胆子去摸兔子的长耳朵。
03
我不知道姥姥后来为什么不养兔子了,可能是因为兔子毛不值钱了,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兔子时常会被二舅家的狼狗给咬伤。后来,兔子窝棚被清走了,在原地又围出来一个面积稍大的羊圈。
对于姥姥要养羊这件事,二姨是有不小的意见的。那时姥姥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腿脚还算灵便,可在喜欢蹦来跳去的青山羊面前,姥姥毕竟“势单力薄”了点儿。
“娘,羊劲儿大,万一恁牵不住羊绳,别把恁给拽倒了!”这是二姨时常会在姥姥面前说的贴心话。
姥姥自然知道养羊的危险性,可一想到每逢年根儿的时候,一头羊就可以卖上一千来块钱,她就止不住地眼热起来——话又说回来,即使这羊不卖,自己家宰了不也可以省掉不少钱嘛!
所以,一向精打细算的姥姥终究还是在庭院里的羊圈里喂起了五六只青山羊,两只挺着大肚子的母羊,三四只整日喜欢爬高蹦下的小羊。
也正是因为姥姥家养了羊,早些年,我们家每到年根儿都能从姥姥那里领来一只羊腿。虽然父亲每次都劝母亲不要“财迷”地从娘家再拿东西回家了,可母亲依然每次都是一听到信儿就蹬着三轮车去姥姥家了。
直到多年后,我才从二姨那里听到,原来那些年母亲和两位姨娘早就商量好了——三个闺女,一家扯一只羊腿,一人塞给姥姥五百块钱——这样做,两个舅妈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了,姥姥也好在儿媳妇面前好做人。
04
当然,姥姥自己养羊并不是想着从儿女那里换钱,她只是想着可以帮着几个儿女省点儿开销。
我打小就知道姥姥过得比较节省,节省到甚至可以用“抠门”来形容了。
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能在厨屋和木枣树之间悬着的那根铁条上看到姥姥那条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毛巾。那条毛巾早就失去了吸水性,用它擦脸时常会让人觉得皮肤生疼,好似被麦芒扎到一般。
母亲时常劝姥姥换条新毛巾,也经常会给姥姥捎带过去新的棉毛巾,可每次姥姥都是边笑呵呵地敷衍着母亲,边望着在空中随风飘荡的旧毛巾喃喃地说,“老物件儿用出感情来了,舍不得丢,下次保准儿换......”
也不知道姥姥说了多少次要换新毛巾,可每次去她们家,那条早该成为抹布的毛巾依旧雷打不动地挂在那里,好似长在铁条上一般。
其实,姥姥家上了年份的物件儿何止毛巾,她身上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汗衫,堂屋梁柱下悬挂着的鸡蛋篮子,以及厨屋里那把闪着油光的铁铲子,都是比我年纪还要长的“前辈”。
母亲曾经开玩笑讲,她自己都不知道姥姥厨屋里那把铁铲子有多大岁数了,就连已经过了六十的大姨也时常会慨叹,“这把铁铲子,我是亲眼看着它从半拃长缩成了如今的两个拇指肚。”
几个姨娘也知道过惯了苦日子的姥姥不舍得浪费一件物品,所以也只是口头上催一催姥姥,至于要不要换,全凭老人家自个儿的心意。
05
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见到过姥姥下地干活,可姥姥依旧没能闲着。她似乎是自己种过面瓜、脆瓜和洋姜的,因为这几种吃食我都在姥姥家见过,当然也曾被母亲带回过我们家来。
整个刘寨村是以种西瓜出名的,刘寨村的东头是一大片沙地而且靠近河沟,种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
大概是担心姥姥被瓜秧子给绊着,二姨坚决不允许姥姥再种西瓜了。姥姥也算“听得进去话”,她没有种劳神劳心的西瓜,而是在地头上种了一分地的面瓜、脆瓜和洋姜。
每次夏季里去姥姥家,水桶里泡着的西瓜是大舅送来的,案板桌上的面瓜和脆瓜则是姥姥骑着三轮车从地里摘来的。
我永远不会忘掉和姥姥坐在一起吃面瓜的场景。七十岁一过,姥姥的牙齿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下掉了,只剩牙床的姥姥啃不动西瓜,可她还能嚼面瓜。
面瓜在鲁西南一带又被称作“噎死狗”,这种瓜瓜瓤又软又粉,大口吃下去很容易打嗝。所以每次姥姥用拳头将面瓜捶开之前,她都会敛住脸色告诫我,“吃面瓜时不准开玩笑,小心‘噎死狗’!”
当再三确认我把她的这句告诫牢记于心了,她才放心地将一大块不成形的面瓜放在我的掌心里,然后再从茶壶里倒出来一碗茶叶水放在我的面前。
也不知怎么的,有次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边大口咀嚼着面瓜边问正在低头小口啃食着面瓜的姥姥,“姥姥,狗又不吃面瓜,为啥会噎死狗?”
姥姥愣了愣神,然后望了一眼桌子底下伏在地上打盹的土狗,“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饱就走。”
当时我没有听出姥姥是在拐着弯“骂”我,我傻乎乎地学了两声狗叫,可叫过之后我就后悔了,原先还塞在嘴巴里的面瓜立马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姥姥见我真的给噎住了,她立马放下手里的面瓜去拍我的后背,边拍还边端起碗往我的嘴巴里送茶叶水。
等到我能够顺畅地呼吸时,姥姥这才放下心来。她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正在舔食我掌心里面瓜的土狗,边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饱就走。”
06
土狗被姥姥踢进了院子,可我却被姥姥留在了堂屋里。虽说我这个外孙是姥姥家的“狗”,可姥姥却喜欢得不行。
从小到大,我在冬季里穿的棉衣棉裤都是姥姥一针一线给缝出来的,就连里面填充的柔软舒适的棉絮也是姥姥从地里收来的。
大概是因为母亲是姥姥小闺女的缘故,姥姥对我们家尤其照顾。一大坛子醋泡洋姜多半给了我们家,就连好不容易从邻居那里换来的桑叶草也送给了母亲——
那时,母亲时常会在冬季里犯咳嗽,用桑叶草熬汤喝可以止咳,这是姥姥传给母亲的治病秘方。
后来,母亲不咳了,我们家橱柜里再也看不到晒干理好的桑叶草了。可每次到了冬季,我都会怀念厨屋里飘来的桑叶草的味道,大概这就是母亲曾经享受到的母爱的味道吧。
12年去异地读大学后,我就很少能回去看姥姥了。可每次母亲去姥姥家时,她都会拨通电话让我和姥姥聊上几句。
每当听到我询问她的身体好不好时,姥姥都会满含笑意地宽慰我,“王小儿,你不用挂念我,我好嘞很!”
去年回家过年,虽然我们家和刘寨村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国道,可我终究没去成姥姥家。隔着手机屏幕,姥姥还是一脸的笑意,“王小儿,我身体没啥大毛病,不用挂念!”
我默不作声地点着头,可我怎能不挂念呢?
我的姥姥——这位曾经被我排在第二位要孝敬的人,除了不情愿地收下了我硬塞到她布袋里的几个红包外,似乎再没有从我这个外孙身上享受到半点儿好处了。
写到这里,我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内疚。幸运的是,姥姥还在,我还有机会去还。
#农村老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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