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丨工头老冯

没有装修书房的Mr杨授权发布

我去年从工作了四年多的广东返回山东,在广东时从事建筑行业的相关工作,与行业内的各路人马都有比较密切的接触,老冯是我在工地上认识的一名工人,可以算是小工长,是当时项目上一撮工人中的老大哥了。从口音我大概能猜出老冯来自四川,他进入我的视野是源自于他的一次“出头鸟”行为。记得当时项目正值预售期抢工较劲之时,项目部的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晚上,老冯和总包单位的项目经理在项目部的办公室发生了口角,吵闹声由小变大,让隔壁房间的我们听得很真切。争论的焦点也很简单,就是抢工费的发放问题。老冯表示自己是长期跟这个项目干的班子,加班费远不如临时上的新队伍抢工工资高,活他们干得多,新队伍来就集中干一段时间,拿的钱多还跑得快,自己的兄弟们不忿,纷纷要求给个说法。我听出了老冯的意思,也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个确实是问题。因为天气和组织的问题导致前段的施工没有达到计划进度,预售节点又泰山压顶过来,晚一天拿证就多出不少资金成本。项目部为了抢工期只能进一步上人加班,临时要求就变成了卖方市场,价格被新队伍拿捏,加班费比正常施工的班组高出不少。干的活差不多,酬劳又差距大,自然心里不平衡。“这事儿我也搞不定,听着就行了。”我心中暗自想。总包单位的项目经理也是身经百战,面对这种局面就抛出了对老冯一方不利的事实。“老冯,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刚开工的时候也抢,钱也没少你们的,而且你们那帮人排着队领完钱又换身衣服站到队尾去了,这是不是你们干的?!”这么一说老冯那边的声音明显就缓和下来,多了一丝谄媚和无奈“刘总,别这么说,都是这么长时间跟你们干的,什么时候耽误过活儿啊,而且就那几个娃不也被你们发现了嘛。大家每天这么辛苦,两班三班这么倒,看着人家多拿,心里不痛快,干着活走神要是出点意外你说咋办。”“可以啊,这给总包那边用安全这条底线施压了,不加钱心里就不痛快,心里不痛快就走神,工地干活最怕就是走神,想别的东西忘了事,你总包怕不怕。”我心里暗暗盘算。后来话音越来越小,小到逐渐被墙隔开听不到了,我想这时候他们可能会开始坐下来好好谈谈怎样折中了。不过我对此事却慢慢产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这个专业,需要在项目的最微观去掌握建筑工程的成本发生,更是对外地劳工这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或者说丰富了认识。之前我印象中的农民工群体形象,基本上是老实本分拿钱干活,挣到钱就寄回给家里或孩子,自己省吃俭用,除了下工后跟家人打个视频电话之外,也没有额外的娱乐活动。老冯给了我新的见识。“刘总,刚才在那屋就听见你发脾气呢,又来要钱的工头了?”我故意找总包项目经理打开话题。“啊对啊,当出头鸟,自己想多挣点年纪大了又干不动,得快六十了吧。那些同乡小子不愿出头,就推他出来找人,争到了又一呼啦的抢在他前面。”刘总看我主动搭话,回复得也很主动,说起了不少老冯的事。“老冯一开始也是跟着他们四川老乡出来打工,之前那个领头的回老家看孙子去了,就把这个头头的帽子给了他,同乡在外面还总有份情谊嘞。”刘总把我让到他的小茶台边,知道我不抽烟,所以自己点了一根,同时熟练地摆弄起茶具来。“对,钢筋工,他媳妇开电梯。他们有几个人不爱住工地的生活区板房,在对面的农民房租了几间,有时候吃媳妇做的饭,有时候在工地上吃。”广东这边多数茶需要用到盖碗泡,步骤蛮讲究。哪怕是工地上比较简陋的板房,总包的项目经理也要有一个专门的茶室来泡茶待客。刘总的茶台上放了一个三足金蟾样式的茶宠,已经被茶水养的比较油亮,我总是在跟他聊天的时候忍不住去拨弄它嘴里的钱币。“现在的民工哪是什么弱势群体喔,明明我们才是弱势群体,你们给我们的工期要求这么严,又得不断往前提。一家这样两家这样,弄得现在劳务市场上很难找到稳定班组,一打听全都去打零工干临时抢工的活儿了!怎么呢,还不是因为这种活跟长期班组一起干,干多干少区别不大,还能多拿钱,又是现结,傻子才不干呢。时间长了,像老冯这样长期干的班组都得被搅黄咯。”刘总拿起盖碗把第一泡茶水养了茶宠,又斟上新水,把钢制过滤网搁到分茶器的口上,等着能喝的第二泡。我在看所有泡茶熟练工的盖碗操作时都不免佩服,他们是如何练就一副无情铁手的。“他们挣的钱对于老家的收入水平来说算可以了,都寄回去吗?”我拿起面前的小茶碗,喝了一口加了陈皮的新茶,在刘总给重新续上后在茶碗旁边用手指点了点。“哪有哦,这些人可会享受了,挣了钱要么买酒买肉进店享受了,要么打牌输掉了。这不还有自己改善住宿条件搬出去住的吗。”刘总自己也喝上一口,再用抹布仔细擦干茶台上没有被吸入水桶的水渍。我经常在工人下工时从项目部的办公室窗口往外看,他们一个个手持饭盆哼歌漫步走向食堂,当然也有走出工地走向路边专门为他们开设的移动小餐车。年轻人们多数眼不离手机,手指不时上下滑动,年长者们多数手提水壶目视前方,眼睛被夕阳晒得睁不太开。外地民工群体的生活画像远不是单一的,他们已经跟城市里的砂石水土钢筋水泥融合在一起,又按各自的尊严底线塑造了一座座可以移动的雕像。

第二次见老冯是项目的销售厅重新装修,因为要赶在大型节假日前展示开放,时间要求非常紧,公司内的很多同事都去现场帮忙,水管冲地、栽树移苗,看到力所能及的就上去干,大家忙的不亦乐乎。我铲完一车土,坐在路沿石上喘口气的时候,发现老冯站在旁边看。他不属于装修的队伍,不参加这个活,应该是看到我们都来帮忙,知道第二天要开放,所以来看个热闹。“师傅,我们干的这个活儿还可以吧。”我扭过头冲着老冯搭话。“不坏,灯好看,树也好。”老冯咧着嘴笑,声音清晰。“你们给他们一天多少钱?”他又指着那些精装和绿化的加班工人问我。我说了个数,应该是符合预期,他点了点头。“亏了啊,这些人不干活,磨洋工,还拿这么多。”老冯蹲下来,脚踩在路沿石上,跟我一起看着灯火通明的销售厅。秋季的夜风此时刮来了一阵,夹裹着附近浓郁的市井气,吹拂着两个异乡人。“这房子好贵哦,每天挣不少钱,还是不好买。”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继续听着他说。“你说这房子这么贵,这钱是不是都叫老板给挣走咯。”我笑了笑,努力寻找一些通俗易懂的词句说明着房子价格的组成,尽可能告诉他房地产这个行业的利润率并不高,甚至远低于街边开小吃店和卖服装。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老冯的脸,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他没有打断我,我也不好突然停下话头,就这么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直到我提及了这么一句。“师傅,您儿子是不是也该结婚买房了啊,这是给孩子看看婚房呢呀。”“买了,供着嘞。”老冯回了一句,语气平淡无奇,听不出是骄傲还是焦虑,不过话头是让他锁死了,我象征性的恭维了两句,也止住了。继续跟他一起坐着看对面灯火通明的销售厅。这时我的同事把空的小推车运了回来,是我继续挖土的时候了,我站起身子拔出插在土里的铁锹,继续铲土,老冯坐着看了一会儿,也站起来回头走了。我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回头看他,他已走出不近的一段距离,背着手走身形有点佝偻,灯火通明的销售厅的光照在老冯花白的头发上,像是给他染上了耀眼的、年轻人中意的金色。

壹点号五眼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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