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品之阿蒙之死

一、

这个世界不适合我,我要走了……

这是阿蒙寄出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我在秋日的清晨打开时,忽然想起他生活过的城市——贝壳城,阿蒙的住所极具标志性,一条象征贫苦的破旧街巷,一间好似随时都会坍塌的平房,平日里他喜欢绕着不同的街巷漫无目的地散步,像他这样单纯因喜欢散步而散步的人,自从我参加工作后再也没遇见过。我的生活规律而单调,每天工作、休息、用餐,我明白阿蒙电子邮件中省略号的意味,当年我们曾无数次谈论成为作家这件事,当时的我们都相信自己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我们会在一处无人打扰的山间隐居,而笔尖流动着的文字将会成为一部又一部伟大的作品。可是后来我选择背弃,只剩下他在那座城市独自漂泊,虽然那座城市同时接纳了他的父母,亲戚,儿时玩伴,但是他依然孤独难耐。

妻的晨起闹钟突然响起,跟平时一样,时间定格到早晨的七点四十五分,我抬起头,看到缓缓流动的秒针与盈盈漂浮的白云,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呈现还是头一遭,仿佛是谁赋予其艺术化的特征,我就这样凝视着变化着的白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眼前剩下一片澄澈的蓝天时,现实的意识才渐渐苏醒。准备刷牙、洗脸、用餐,而后投入和普通人一样忙碌的生活,一直以来我总是不理解,人类为何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生活在大地之上,难道在投胎前某种无形的手已悄悄安排好所有生命的运行轨道,就像所谓的交通,你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必须使用这条线路,白日连续驾车不得超过四小时,晚间连续驾车不得超过两小时,必须在某地停下做出适当地调整。但人生又不完全等同于交通,交通工具可以在同一条线路来回不停地穿梭,不知疲倦,人却不同,他必须一直往前,即使明知回头有路,也找不到返回的门户。

“该去上班啦!”妻提醒到。

我调整到普通人的状态,以防被人偷窥出我病态的思想与灵魂,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我走出家门,启动汽车,投入日常生活的洪流,。

世界仍然在我身旁运行,然而,阿蒙彻底与之决裂,他把自己的肉体放到一张橘色的书桌上,把脑袋放到一团蓝色的绳套内,很久之后才会有人走进这间房屋,很久之后我才会从警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失去一个至交朋友是一件何其惨痛的事。得知阿蒙去世后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极其奇怪的梦,梦里的阿蒙正在翻阅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脸上挂着笑容,带着泪水,泪水在无意跳入闪烁的夕阳中,生命的激流忽然平静下来,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似乎其他生命都在各自的孤独里安眠,世界和他之间终于出现某种微妙的和谐,他走近破旧的衣柜,脚步极轻极柔,唯恐惊醒此时世界的静默,他翻出珍藏已久的衣物,一件带有白色条纹的黑色运动衣,小心翼翼穿在身上,不缓不急,穿戴完毕,他的眼睛开始在房间内流转,从粉色的床单,到受到秽物玷辱的白色墙壁,再到桌子上盛有半杯水的玻璃瓶,厚薄不一的书本在黄昏的光线里各自陈诉着过往的历史,他抬起右脚,双手撑住桌沿,像一尊雕塑屹立在橘黄色的桌面,一抹蓝影出现,化为一团椭圆,望着椭圆,他会心一笑。忽而一根清秀的手指触动屋内的音乐播放器,室内顿时流淌出一股薄雾似的哀愁,他再次登上桌面,环视一周,心满意足地走近蓝色绳套……

夕阳“呼”地一下消失了,屋内一片黑暗,音乐“砰”的一声停止了,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无边的寂静与黑暗,像末日来临之前的光景,就在急促的呜咽被寂静吞没的刹那,我睁开眼睛,围绕在我身边的是凌晨三点的光阴,我的眼前是一扇装满大块云朵与月光的窗子,我拿起放在床边的水杯,水已凉,但我太过于口渴,便一口饮尽杯中的凉白水。

妻也不知在何时醒来,她问道:“你在干嘛?”

“阿蒙死了,我要写作!”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阿蒙?是谁?”

妻子没有听过阿蒙这个名字,我们彼此从不分享各自的朋友,结婚以来,我们分享的地方仅限于肉体与金钱关系。

妻子沉默了许久,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决定,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其实不过才半个小时而已。

“明天你去辞职吧!”

我明白妻的意思,她的言外之意是我可以从事写作这件事,无论这件事是否能给家庭带来经济效益,她都不会反对。

于是在那个秋日的清晨,我打开阿蒙寄给我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

这个世界不适合我,我要走了!!!

此时我的窗外飘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经过了一晚的摧残折磨,天地间剩下的唯有光秃秃的树,他们以无比倔强的姿态昂首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无望的呐喊。街道拐角处的流浪狗呜呜地哀鸣,他的主人正在处理垃圾桶中的破旧纸箱,似乎我和这两种人世间最易被人遗忘的生命形成一个奇怪的三角,我们三个之上是生活安逸幸福的各类生命体,我们之下活着许多忙碌却仍然不知生命为何物的生命体,他们早已被钱这种有形的物质所绑架。阿蒙太过于倔强,他是贝壳大学的研究生,用学识和能力去经济社会获取足够生存的钱财,绝非难事,然而他太看重自由这件事,他只想用钱去满足生命的基本需求,可惜这个社会太想同化他,将他变成和其他生命同样的异类,阿蒙选择拒绝,可是他拒绝的方式太过于干脆简单,这个世界自有其运行的规律,它并没有因某个生命的反对乍然停止运行,甚至它连停顿默哀几秒都不曾有过,直接忽略是他对阿蒙之死做出的回应,对此,我无能为力,只能捧着手中的酒杯,一口一口抿着毫无滋味的红酒,我大概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此时我没有任何哭泣的冲动。

电话铃声响起,我从遐想的深处醒来,接通电话。

“喂,可是米先生?”电话那头传来经过严密训练的声音,温柔且富有磁性,令人听来不会产生丝毫的厌恶感。

“没错!”

“米先生,可曾去过云梦山?”

问题来得毫无缘由,像是旅行社打来的骚扰电话,可是对方中声音中分明藏着一份无法言明的危险,对此我决定保持沉默,沉默有时候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回应,对方大概感觉到我的用意,再次启动令人听来极其舒服却毫无特色的声音。

“七月二十六日,您在山中游玩,无意中碰到一条小青蛇,当时的它已经停止呼吸,尸体看起来干瘪可怜,听说是您为他立下一座石头冢。”

“我不爱听这种无所事事的长篇大论,直接告诉我,你是谁?”

“我就是那条蛇的父亲,我决定送您一份珍宝,明晚云梦山葡萄架下见。”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然还存在神话传说中的报恩情节,估计又是那种无聊的生命闲来无事,在人生的水面上击出几圈涟漪打发时间而已。不过也好,对方这么一闹,阿蒙之死带来的悲痛稍稍有些缓解,车声似乎更加响亮,他们呼啸着行驶在坚实的柏油路上,震得窗子微微颤动,入秋的草木不知何时褪去一半的落叶,时间竟然在不经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躺在床上,打开音乐播放器,巴赫的纯音乐开始在房间内翩翩起舞,肉体内部的物质逐渐开始流失,出现巨大的空洞,门窗轰然打开,无数个音符趁机进入,铺天盖地的疲乏感汹涌而至,我进入前所未有的熟睡当中。

我多么希望生命在熟睡中戛然而止,然而醒来之后,时钟依然不知疲倦地转动,现在是北京时间年1月1日星期五,不知不觉已是我来到这个人间的第30个年头。以前未尝风霜的我还有梦可做,如今连梦也在逐渐远离我,好久啦!久到我已忘记梦的滋味,如今我遍体鳞伤地站在三十一岁的门口,惊慌失措,我试图找回几处梦境,为无味的生活加几粒糖,然而过往一片空白,我的生命似乎刚刚从一片虚空中诞生,虽然肉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苍老,然而生命却宛如初生般带着某中宿命般的哀愁凝望着姗姗来迟的清晨以及清晨中肃穆沉默的山体。

阿蒙的死讯渐渐远离我的生命,无情的岁月终将会为其覆上一层厚厚的尘埃。妻子已经梳妆打扮完毕,穿戴整齐,以一副为社会所接受的面容投入人群攒动的生活,我独自坐在桌子前,手中握着黑色的碳素笔,望着条纹的纸张发呆,写作并非你坐在桌前就可以立刻进行的工作,你的脑海中必须储蓄足够的素材,以备随时拿出取用,你还需要拓展自己的阅读范围,从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去识别好坏,提升自己的阅读素养……

我明白,然而,我的笔仍旧僵在空气中,纸张依旧一片空白。忽而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声从桌面传来,我滑动屏幕,接通电话,手机里传出一阵训练有素的声音,一听便知是经常从事此类工作的专业人士。

“你好,米先生。”

“说!”

“我们受人所托,请你务必于明日清晨八点十分攀登云梦山。若您没有没有出现,我们会一日两个通话,直到您选择服从为止。”

“别无选择?”

“是的,再见!”

房间恢复宁静,刚刚的通话仿佛一场梦境,乍然浮现,乍然消失,可是白纸上的一行黑色字体(明日清晨八点十分云梦山见)明确告诉我,方才的通话的确发生在现实世界,并且留下痕迹。没有任何写作的欲望,我放下碳素笔,转而翻开阿蒙以前寄给我的小说手稿,阿医院的附近,医院周围生长着许多粗壮的法桐,每当秋天,整条街道都会染上近乎梦幻的金黄,阿蒙喜欢在秋日的晚上,坐在一棵棵法桐树下,和树上的魂灵谈天说地。阿蒙在小说手稿中明确提出,医院里的病人在去世后,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暂时落脚在一棵又一棵的法桐上,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死亡,反而为自己不食不眠却依然精力充沛感到开心,他们互相交换着另一种生命状态的体悟,魂灵们喜欢有风的日子,微风吹起时,他们只需展开手臂,身体便如蒲公英般飘离树枝,他们没有目的地,世界各地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树,树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生命,一份生命就是一个世界,他们要做的就是接近不同的世界。

若是世界真如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阿蒙死后定然不会离开,他会选择一棵树冠丰美的法桐树,静静地张开手臂,等待着微风将他带离脚下的土地,去遥远的地方和陌生的人握手聊天。可是阿蒙笔下的魂灵没有如我想像般那么美好,他们终于等来微风,可是身体飘到中途,不知何故,像一颗颗肥皂泡那样一个接一个炸开,消失在所谓的“无”中,似乎从未出现过,而那些安居在法桐树上的魂灵,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没有起因,阿蒙给出的理由很简单:

命运无常。

二、

既然小说出自于小说家的创造,我决定重塑阿蒙的小说《法桐树上的魂灵》,阿蒙将会在小说中重新诞生,而我只需拿起笔就可以以文字的形式和阿蒙面对面聊天,故事的开头我们素不相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忽然某个魂灵降临,微笑地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阿蒙,出生在贝壳城,父母早亡,酷爱自由,酷爱写作,因憎爱这个世界,故而自杀!”

年3月14日,象牙市,海滨路,某棵法桐树上,米小芒大口咀嚼着颜色各异的棉花糖,遥望大洋彼端,海水激荡,冲刷海岸线,静静矗立的大陆似巨轮,在无边的洋面上流浪寻觅。

阿蒙!

可就在阿蒙两字形成完整的形式之时,黑色的字体如同云烟遭到暴风的侵扰,“呼”地一下从白色的纸面逃脱。见所未见的怪事,我闭上眼睛,重新浏览纸张,纸面如同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我再次闭眼,经等几十秒,睁开眼睛,依然是白纸一张……

换一张白纸,换一个黑笔,我倔强地写下:年3月14日,象牙市海滨路的一棵法桐树上,住着一位酷爱追风的少年,他生性腼腆,总爱独自坐在树干上凝视远方,从没有人问过他究竟在遥望何物,生命漠视生命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疾病之一。少年名叫阿蒙,没有姓,在他的意识里,人类都是由父母生育养就,唯有他来自于海洋,十五岁之前,他是海里的生物,十五岁之后,莫名其妙化作人形,爬上陆地,因不习惯陆地的生活习惯,他只能选择终日坐在海岸线附近的一棵法桐上,等待着命运重新把他变为水栖生物。

黑色字体一溜烟消失不见,纸面一片空白。

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与阿蒙有关的信息无法在现实世界存留。

手机发出奇怪的震动,看来世界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我。

“谁?”

“您好,米先生,签于您的失约行为,我们决定一天三次打扰您,直到您出现在云梦山。”

“滚!”

“今天下午四点钟,请您准时赶赴云梦山赴约。”

电话挂掉,我看了一眼时间,中午将至,我需要一些食物来维持肉体的运行,冰箱里还有留着一叠面包,我抽出两片,象征性咀嚼两口,吞咽至胃,等待着面包将能量输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书桌上还是一张白纸,他静静卧在橘黄色的桌面上,不发一言,似乎这就是他的使命,既不成为什么,也无需承担什么。只是任人安排,或者成为草稿纸;或者被一阵风吹跑,流落地面,任人践踏;或者仅仅如此静卧,等待时间腐蚀一切。我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写下:年3月14日,春,一辆如黑色旋风般的汽车驶过海滨路,海风温煦轻柔,跳进车窗轻抚着每个人的面颊,忽而车辆偏离正确航线,重重撞向一棵滋出嫩芽的法桐树,车上人员无一幸免。不过是更换生命存在的方式,他们毫不在意,一如往常地脱去衣衫,在大海中洗净血迹,而后登上法桐树,修建小木屋,烹饪饭菜,等待着海生生物阿蒙化身人形,走进小木屋。老夫妇自称是阿蒙的爹娘,少妇自称是阿蒙的妻子,孩子自称是阿蒙的儿子。

果不其然,文字再次消失,但我已不再疑惑,消失是现实世界的必然反应,如同水遇寒冷必然成冰一样。因为我就是阿蒙,多年前我就职于贝壳城的公务机关,贝壳城是猫儿们的世界,其他生命早已沦为他们的猎物,他们用金钱、权力、名誉、科技等手段掌控其他生命的一言一行,但凡生命所生成的文字,与称赞有关的悉数留下,与贬损有关的悉数损毁。多年前我以阿蒙为笔名发表过一篇抨击猫儿们的文章,为躲避高科技——猫儿眼的追踪,我运用的是人类社会常用的方法——谐音法,躲过追踪,可最终因为文章将贝壳城闹得满城风雨,我被判处终身监禁。

我的家人们就死于那场精心谋划的意外……

“米小芒,我是阿蒙,我必须离开啦!”

“米小芒,我是小小,余生,我再也无法陪你啦!”

“米小芒,我是米小芒,我活着真痛苦!”

……

阿蒙与我共享同一个肉身,却因为不堪忍受折磨,他已离开人间,返回海滨路的法桐小屋,那里有父母,有妻子,还有儿子,那里的岁月尽管流逝,人却不会生老病死,那里的生活虽然清贫,却不受世间其他生灵的百般折磨。

米小芒抱紧一身西装的小熊玩偶,说道:“别了,亲爱的!”。方才的艳阳天不经意间被阴雨取代,整个世界宛若一块吸足泔水的抹布,淅淅沥沥滴着带有特殊异味的泔水,米小芒不再写作,他站起身来,从身旁的书柜里抽出一把黑色的长伞,走向云梦山。

云梦山位于贝壳城象牙市的中心地带,是猫儿们的天堂,猫儿们在此地向统辖的各个区域发出指令,然而并非人人都知道自己身处猫儿的统治之下,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地自认为万物的灵长。进入云梦山的秘密通道位于两棵交叉的槐树下,既然接到云梦山的邀约电话,我的一切信息必然已经被猫儿所知晓,一路过去肯定畅通无阻。不久后,我走到一方有葡萄藤蔓围绕而成的走廊下,一只肥硕的黑猫端坐轮椅,从走廊顶端的一方黑漆漆的洞口里降落。

他没有表情,语言甚是威严:“为何将蛇放入云梦山?”

“为了消灭老鼠。”

“蛇已经统统就地正法,云梦山仍旧是猫儿们的统治中心。所谓消灭老鼠一说,你哄哄三岁小孩还可以,猫儿们个个聪明绝顶。”

“有屁快放!”

“粗鲁的人类,肮脏的人类,你必须重新写一篇文章,夸一夸贝壳城的繁荣昌盛,夸一夸百姓们的安居乐业。”

“给谁看?”

“给人类看。”

“你们竟然还惧怕人类,可笑!”

“并非惧怕,生而为猫,必须遵从主人的号令。”

“主人,贝壳城不是你们的天下吗?”

肥猫儿垂下脑袋,就此身亡,死得不明不白。这个世界究竟被何种人以何种秘密控制着,竟然可以躲得如此之深,我必须找到最终的秘密的机构,即使不能消灭之,也必须给世间一份准确无误的答案,若世人甘愿就此生活,那是他们的选择,若世人选择奋起反抗,那也是他们的选择。

忽然间我觉察出喉咙里涌出一阵热流,吐出一看,是鲜血,我转过身,试图走出云梦山,又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似乎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浓浓的血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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