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作家俞妍当我接受成长,我开始原谅这世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波又的文学新势力茁壮成长。想知道浙江省的文学新人们都有谁?不妨来看看年浙江省“新荷十家”
全民阅读君将陆续推出“新荷十家”的创作谈,并登载他们的作品选摘。
以下是年“新荷十家”之一俞妍。
自述人:新荷作家俞妍
俞妍,浙江作协会员,年浙江省“新荷十家”。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作家研修班学员。年开始练习小说,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等纯文学刊物。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
我不知道怎么写这个创作谈。其实,我很想跟人聊聊我的成长历程。
我小时候,住在小镇的一幢古楼里。那幢古楼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号称通天楼,亦称九十九间走马楼。我家不是通天楼的土著。那房子是解放前我祖父租住的。三十多年后,政策变革,法院判决我家在半年内搬离通天楼。那是童年最凄惶的日子。年轻的父母焦灼忙碌了四五个月后,终于在自留地里盖了两间火柴盒大的楼房。那是一片寂静的土地,四周除了稻田菜地,没有一户人家。唯一的一家窑厂里,几个性情寡淡的男人,在草舍里做砖瓦。
那年,我十二岁,正是疯疯癫癫贪玩的年龄。一下子进入那么寂寞的环境,极不适应。在翻破家里仅有的几本藏书后,我开始在贴满港台明星照的软皮笔记本里胡乱涂写,倾诉我孤独的心迹。渐渐地,我坠落进了自我幽闭的世界。
多年后,翻看那些发黄的纸页,我难以想象自己当年究竟怎样走向那一步的。在大多数同龄女孩展开双臂拥抱青春,急切地投入社会时,我却拒绝长大,拒绝外界的纷扰。我的笔记本里写满了“世人皆醉我独醒”,“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类的诗句。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觉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内心的愁绪并不比中年人少。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我矮小瘦弱,长着一张苍白的脸,终日弓着背,唯恐被人看见微微隆起的胸脯。我常常孤独地行走在田野山林,或者一个人长时间地仰望夜空。我变得很愤世嫉俗,很小的事情都让我义愤填膺。我又特别脆弱,遭受很小的挫败,我都会迎风流泪。
青春期的到来,让我变得更加决绝,终日像蜗牛一般缩在壳里。读师范时,同室女友一个个花枝招展,风姿绰约。我却拒绝穿鲜艳的衣服,拒绝时尚的玩乐。人多的时候,我总是坐在角落里,冷眼观看,从不说话。我很少有朋友,唯一知心的女孩,性子木讷。我之所以跟她要好,是因为她能坚持倾听我激愤的言辞和痛苦的诉说。记得有一回她病了,请假回家,我顿时像失了魂魄。那日的体育课上,女孩子们围着帅帅的体育老师嬉闹,我独自一人躲在墙背后,使劲抠着墙皮直到手指发麻,冒出隐隐的血丝。
这样的时光在无限制地延续。十九岁,我开始教书,却依然是个拒绝成长的孩子。我一面被淘气的学生弄得焦头烂额,一面又对他们压制的青春深表同情。很多时候,我一边站在学生的行列,与老师“斗智斗勇”,一边又回转身清理被学生戳痛的伤口。这种煎熬,这种成长的阵痛,整整折磨了我二十年,直到我跌跌撞撞闯入中年,懵懵懂懂遭遇小说……
一个中年妇人大肆展览自己的成长心路,其滑稽不亚于翩翩少年给人看儿时的光屁股照。我絮叨这些,只是为了说明小说对我的拯救。我永远不会忘记九年前的初夏黄昏,夕阳落在高楼一角,我写下第一篇类似小说的文字后,扔了笔跑到高楼顶上,虚虚晃晃地看楼下的车来车往。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突然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原本意念中的世界又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十多年,我写下的文字,只是孤寂心灵的倾诉和宣泄。当小说进入文字,顿觉佛的灵光在头顶闪现……我知道,很多人读小说只是获得心灵的愉悦。而对我来说,小说则开启了我智慧的大门,催化了我心灵的成熟。在之后的阅读写作中,我渐渐明白世界的真实面貌和人性的真相。我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的可怜与可笑,但我不鄙视“她”。我知道“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的周围有无数这样焦灼的灵魂。而作家们正是触摸这些灵魂,感同身受地去表达这些灵魂。
我开始接受成长。尽管,我依然像往日那样过深居简出的生活,做自得其乐的事;与二三朋友聊天,我依然书生意气;人多的时候,我依然喜欢躲在角落里,观看每个人的表演。但我的心很平静,我感觉到我的眼里含着柔光。我渐渐明白,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一颗不为人知的悲苦灵魂。当我开始走向成熟,我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这个世界!
很多写作者,天性早慧,神采飞扬。我的晚熟,也让我的写作变得颇为艰难。可以说,我折腾了好几年,才稍稍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如今的我,努力在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在大家熟视无睹的情绪中寻找灰色地带,通过表达个人的独特体验,来引起读者的共鸣。《陪夜》就是其中的一个。这是一个关于亲情与利益冲突的故事,我试图通过刻画人物的复杂灵魂,来揭示人性的真相。要说这个小说与以往的不同之处,那就是我摒弃了原来喜欢的技巧,用朴素粗拙的形式还原了生活本真。练习小说八九年,我渐渐明白,返璞归真是最好的技巧。就像接受成长之后,用一颗悲悯包容的心面对世界是慰藉自我的最好方式。
读一点
俞妍小说:陪夜(节选)1
母亲给我打电话,已近八点。天完全暗下来,月亮像缺了一个角的煎饼,斜挂在东山墙的屋顶上。医院,见母亲已等在住院部的大厅外。她微弓着身,左手搭着水泥圆柱子,右膝不自然地弯曲着。路灯下,她瘦弱的影子像一只孤独的老鸟。
今天咋这么晚。我从她左手腕摘下那个印花帆布包。很轻。里面保鲜盒装的东西肯定已经吃空了。刚才下电梯时,脚被门挤了一下。母亲说。我瞪大眼。哪只脚,右脚吗?您咋这么不小心呀。我胡乱抚揉她的右膝盖。去年夏天,她摔破了右膝盖,动了手术。大半年过去了,脚还是伸不直,走路一瘸一瘸的。母亲扶着我的肩,嗫嚅道,天天看到电梯吃人,我吓怕了……
我扶着母亲走向我的车。您先坐车上,我去看看舅舅。母亲攥了攥我衣角道,你阿姨早过来了,她晚上会陪夜的。我松口了气。说实话,我也不想去看。刚才母亲在电话里给我说,舅舅邻床的那个孤老头,昨晚一口痰堵在喉咙里,没缓过来。
这会子,医院里的人不多,车子很顺利地驶出大门。县城的夜晚,是灯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喧哗,那种繁华让我满血复活。母亲却静静地陷在黑暗里。她坐在后座,像绷紧了弦。我按了一下音响,一首老歌缓缓流出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歌声如潮,车里一下子温热起来。
一曲终了。母亲说,你知道你舅今天说了一句什么话吗。什么话?我转过头去。他说,阿英已经陪我好几夜了。我关掉音响。他什么意思嘛,得这种病,别人根本帮不上忙的,再说您脚又不方便……我语气有点冲。母亲说,我知道,但医生说你舅最多只有一个月了……
2
我舅得的是胃癌。半年前,老李伯伯坐在我家客厅里扬着粗糙的手掌抹眼泪。舅舅那次做胃镜,就是硬被他从废料堆里拉走的。之前,六十九岁的舅舅一直在一家制造饮水机桶的厂里劳作。他是全厂最年长的工人,却干最辛苦的活。他干的是打杂兼粉碎废料。听老李伯伯说,即使是寒冬腊月,舅舅一上班,也脱得只剩下一件棉毛衫。一年到头出的汗,七石大缸都盛不下。老李伯伯这样形容道。我许久没见舅舅干苦力了,但我依稀记得儿时,舅舅在酒厂里劳作的场面。在烟雾蒸腾的酿酒屋里,舅舅穿着高筒套鞋,光着膀子,两手各拎一桶水往大缸里倒。大缸里,堆满了加了红曲的糯米饭。记忆中的舅舅,浑身上下都是酒红色的,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泛着光亮,很像健美杂志上的模特。他总归是劳碌命,一辈子除了做苦力,啥都不晓得。老李伯伯把一支烟塞进嘴里,划火柴。火柴皮起皴了,他手指哆嗦着,费了好大的劲才点着。这半年来,吃酒没滋味,饭也不想吃,仍一天都不肯休息。他咳嗽着,烟灰抖落在地砖上,碎芝麻似的,撒了一地。
阿姨就在那一刻从屋外冲进来。她脸皮耷拉,两眼红肿,头发因许久没染,头顶和发梢白得像芦花鸡。她跑进来的样子,犹如奔丧,一见我母亲和老李伯伯,就嘴角一歪,呜呜哭起来。她哭诉舅舅这些年的辛苦,语气中充塞着对舅妈的抱怨。那没完没了的诉说,像展览舅舅的创业史苦难史。母亲绞着毛巾去卫生间好几趟,她都没止住。最后,母亲烦了。你也不用哭,他苦他累都是为了自家人,别人没去麻烦他一根毛……母亲的话瞬间将阿姨的哭泣炸飞了。整间屋子里,只听到老李伯伯尴尬的喝茶声。
3
那场雨,下得让人措手不及。我带着母亲,医院大门口,暴雨如铁皮罩住了我们的车。雨刮器疯狂地舞动,我仍无法看清前面。
费劲地找到车位,雨依然瓢泼,我们只能在车里静等。幸亏你阿姨早上已回家,要是这个时候还在路上,肯定淋坏了。母亲说道。她双手抱着饭盒,泥菩萨似地僵坐着。饭盒里是新熬的粥,下面还有刚买的水果,蓝莓和车厘子。这两样时令水果,母亲自己从没吃过,但她还是坚持买了一些,而且不让我付钱。
舅妈不是每晚都在吗,阿姨真没必要天天来陪夜。我伸出手指在车窗上画着图案。去年这时,母亲摔伤膝盖,也在这里住院。来看望母亲的亲友一拨接一拨,可是舅舅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母亲淡淡一笑。要他打电话,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摔伤腿,你姨父生肝癌,你看他有没有去看过一趟。我愕然地望着母亲。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兄弟姐妹之间不咸不淡的关系。这些年,除了春节一聚,平时我们很少跟舅舅家来往。阿姨那边,也只有表弟旭明跟着舅舅的大儿子在鞋生意上有点走动。真不知道阿姨累死累活为了什么。
一个响雷,像落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我赶紧捂住嘴。长辈间的龃龉,我做晚辈的,还是不提为妙。
雨小了。我扶着母亲下车,乘电梯到6楼的27号病房。这么大的雨,你们也赶来了。舅妈从一张床上坐起来。她平时说话总是那么嗲,声音柔甜得像蜂蜜。现在好一点了,刚才他一直打嗝。舅妈打着哈欠道。她穿一件翠色真丝长袖,脖子上那根黄灿灿的项链下端,一枚水滴翡翠吊坠晃荡着。
哥。母亲没看舅妈一眼,径直走向病床。舅舅比一周前更消瘦了,额头光秃秃的,发际线跑到了头顶。他紧闭着双眼,嘴却张得老大,像一只大猩猩费劲地呼吸着。他这副病容,极像煤照里的外公。我外公是老右派,在我母亲七岁时就死了。除了一张煤照,什么都没留下。
医生说,这种病到后半截子,打嗝是正常的。舅妈道,我原来不知道,见他一口气噎住,吓死了,就给你们打电话——不想,雨落得这么大。我看看窗外,雨又大了,劈打着窗户。
走廊里响起叽歪叽歪声。阿姨!她的衣服贴在身上,脚底下淌着水。阿姨说,她回家呆了不到两小时,就接到舅妈电话。哥咋样了?她把伞往门背后一扔,奔到病床前。她发白的手指碰了碰舅舅的额头,又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碗蒸蛋汤。这碗蛋汤跟着阿姨转了三辆公交车,又在暴雨里行走三里多路,真够强悍的。
母亲说,哥没事,那我们先回去了。她问阿姨,要不要去我家换一套衣服。阿姨用干毛巾擦着上身,摇摇头。那就随你吧。母亲哼声道,她脸色不太好,像在生谁的气。舅妈推着阿姨,让她回去。你哥现在好多了……淋了这么凉的雨,谁也受不了。
阿姨吁了口气,跟我们走出门。阿英……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像似从陶瓮里倒出来的。我吓了一跳。阿英……舅舅又叫了一声。我们回转身。阿姨丢下手中的伞,奔过去,拉住舅舅的手。我跟过去,母亲却没挪动一步。舅舅对我动了动下巴,眼睛直直地望着阿姨。阿英,你吃不消,晚上就不要来了。他嘴里这么说,手却紧握着阿姨——他的手瘦如白蟹。你放心,我会来的。阿姨说。她帮舅舅掖了掖被子,他才松开手。
那你晚上早点来哟。我们起身时,舅舅眼巴巴地望着阿姨,又喊了一声。
4
一只枯瘦的手伸过来。阿英……我听到舅舅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在母亲的老眠床里混沌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梦。
暴雨之后的午后,天气依旧阴沉,云块将天空遮盖得没有多少光亮。阿姨歪在客厅的旧沙发里剥瓜子,母亲捏着一块抹布东抹西擦,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舅舅的病情。
我有点恍惚。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阴暗天气,阿姨坐在沙发里,向母亲哭诉舅舅对她家的欺压。他的心,有多少毒……他的心,有多少毒……她捂着红肿的眼,祥林嫂似的反复絮叨。那时,阿姨穿着白底蓝碎花的确良短袖,拖在肩头的两根大辫子往外翘,发梢都“开花”了。她头顶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海报,我用蜡笔把皇甫少华的嘴唇涂成了蓝色。童年的记忆就是这么清晰!
那时,舅舅在一个叫麻县的小城办酒厂。与他同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和我姨父。父亲本来也想跟去,纠结了好几天,还是放弃了。姨父笑谑父亲,三天看不到自家烟囱,就会抹眼泪。算了吧,挣钱各自有命,咱们不是办厂的料。母亲如此言道。母亲果然有远见。姨父跟舅舅去麻县,不到一年就满腹怨气。
那年年底,阿姨一家吃完年夜饭,聚在我家小客厅里。姨父埋头抽烟,阿姨在一旁絮叨姨父的憋屈。她说二太保(舅舅的小儿子)小小年纪,就把小姑娘骗到自己床上。姨父一早起来,脚伸到床下,老穿不进鞋子,揉揉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是女孩子的运动鞋。姨父吓坏了,凑近对床的蚊帐,竟然发现二太保赤身裸体搂着一个小姑娘。姨父心肝别别跳,赶紧又翻身上床,佯装睡觉。不久,外屋传来舅舅的叫骂声,每一句都指向姨父,懒汉,懒汉……姨父硬忍着,等到二太保床上的小姑娘溜出去,他才起床。
他从来不管儿子在干什么,只盯着你姨父,把他当骡子使唤,恨不得一天转25小时。阿姨吸吸鼻子道。她粗壮的手指剥着炒豆。她剥出的豆肉,全到了我和表弟旭明嘴里。小客厅里弥漫着豆香和烟味。阿姨,一天只有24小时,我瞪大眼睛问。旭明斜了我一眼道,傻瓜,一天当然是24小时了,我妈是说舅舅像周扒皮。哦,我不懂装懂点点头。有好几次,姨父还发现他们偷钱。偷钱?谁?两个混小子都偷,大猢狲(舅舅的大儿子)和二太保。阿姨说了这些,把一颗颗雪白的炒豆肉推到我们面前。姨父呼地站起来,将烟蒂扔在地上。不要说了!他吼了一声。之前,我从没见过姨父发怒。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像一只狼。
这样的日子又撑了半年。第二年夏天,阿姨捂着红肿的眼,翻来覆去诉说舅舅的心有多少毒。那个午后,空气里弥散着发焦的怪味。昏黄的白炽灯光照着阿姨虚肿的脸,让人疑心那股焦味是她身上发出来的。母亲把我赶到卧房里午睡。我通过门缝,听到大人们对舅舅的声讨。阿姨像一只饿了三天三夜的鹅,从喉咙底里发出痛苦的叫声。我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得知姨父被舅舅打了一记耳光。因为少了一大笔钱,舅舅怀疑是姨父拿的,姨父气得抖出积压心底多日的旧账,两个表哥却反咬一口,舅舅盛怒之下暴打了姨父。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母亲绞了条毛巾,递给阿姨,又从厨房里切了几块西瓜。我从门缝里瞥见这一幕,奋不顾身扑出去。我要吃西瓜。我爬上凳子,捧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大口。阿姨盯着我手中的西瓜,用毛巾捂住鼻子,猛吸一口气。想在他碗里扒食吃,门都没有!
5
带母亲去森林公园,还是费了点劲。森林公园是我们小城的惠民工程,一月前完工后,已人满为患了。每晚六点后,北门周边已没有位置可停车。西门口,因为造高架桥,水泥路被掘得到处是裸露的石块。我把车停在高架桥下,扶着母亲小心翼翼跨过石块路。
总算走过去了。母亲喘了一口气。她的右脚弯曲着,右手抚摸着右膝盖。有时候,我怀疑母亲的膝盖其实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痛,只是一切成了习惯,就像她最近老做小时候的梦。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在梦里一次次回到童年,这预示着什么,我不得而知。
他踏碎我们的灯笼……糊灯笼的蛋白纸,我和你阿姨捡了一星期桃核才换来的,他看着不顺眼,一脚就踩烂了。母亲扶着我的手臂,走在银杏树下。初夏的空气里发酵着栀子花香。夜幕如宽大的胸襟,把滋生暗长的万物都包容进去。母亲一遍遍说着她的梦境。梦境的很多细节,犹如夏虫在路灯下飞来撞去。
那个午后,你舅外出去摘毛栗,撇下我和你阿姨等在家里。你外婆肺不好,咳个不停,她还是硬撑着给人缝衣服。我一趟进一趟出忙碌,洗衣,抱柴,担水。你阿姨也没闲着,我支派她去赶羊,喂鸡,拾蛋,她不情愿但没办法。羊和鸡都拎到集市上卖,蛋大多数被你舅吃掉。我忙完那些,又去厨房烧了一大锅菜粥。菜粥上面的架子上蒸了一大碗白米饭,还有精肉炖蛋和咸鱼鲞。这些也都是给你舅吃的……母亲童年的记忆像一部老电影,一开幕,画面就生动地凸显出来。
天像一块还没做成功的凉皮,散发着难看的色泽。五十多年前的黄昏,天空是否也是如此暗淡。可是母亲的描述却是那么色彩浓郁。泥地上的蚂蚁拖着一小块菜帮子,浩浩荡荡地跑向洞穴。壁上的青苔,浸在灶间流出的泔水中,摆动着它恶绿的须毛。阿姨拿着一块碎瓦在泥地上划格子。因为太用力,那些格子又被压上来的新叉叉抽成一条条鞭痕。
这时,舅舅回来了。他的新布鞋踏在水潭上,溅起一溜水花。哥……栗子,栗子!母亲和阿姨一起跑出来,她们暗红的脸上挂着的汗珠,亮得像刚长出来的葡萄。舅舅把背篓往泥地上一扔。哥,栗子呢?没有。他自顾往走向灶间。外婆放下针线,从橱柜里端出一碗汤团。阿姨的眼睛都发绿了。这点心是什么时候做的呀。外婆不睬阿姨,咳嗽着问,阿荣呀,你去了大半天,累坏了吧,带回来的栗子呢?大的吃了,小的扔了。舅舅像一头闷驴,咕噜咕噜叫道。扔哪里了?倒河里了!
那一刻,母亲听到阿姨尖利的哭声。阿姨用崩溃的手打翻了外婆手中的碗。我要吃栗子,我要吃栗子!阿姨顾不得外婆甩来的巴掌,抹着泪跑到天井里。天色已经暗蓝,空气里弥散着灶火的气味。那种不带油星子的菜粥,散发着烂番薯叶的气味。阿姨拍打着缸沿,嗷嗷哭着。她那饥饿的声音,发泄着大半日的劳累和不平。凭什么我们喝粥你吃饭,凭什么你一回来就吃汤团……她用八岁女孩仅有的语言血泪控诉着。
可以想象,舅舅走了过来。以他十五岁已经发育的壮实身体,铁塔一样走过来。他的手里拎着那只竹编背篓。背篓的后端,几根尖竹篾毫不掩饰地暴露着。母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赶紧拉着阿姨跑进厨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背篓砸了下来,尖硬的竹篾击打在阿姨的头顶上。背篓又一次提起,却砸在母亲的后脑勺……
这事跟您没关系呀……我扯断了路边的植物。那些叶片像多年前的往事纷纷坠落。母亲按压着后脑道,就在这里,你摸摸。我的手指穿过母亲盘起的发髻,一下子摸到那块隆起的疤痕。这么多年了,这个疤痕一直没褪,看来褪不了了。母亲叹了一声。我扶她到一块石凳上。石凳旁是一架摇晃的秋千。一个大男孩把两个小女孩抱上秋千,开始摇荡。女孩们牢牢捏着秋千绳,开心地尖叫着。她们的小花裙,在风中飞舞。
您那时有这么高吗?我指着那个十岁模样的女孩。小学毕业时,我十三岁,只有四十四斤重,那时我才十岁,你说个头有多大。您那么小,却一直记着这事!我望着空中的稀疏的星子感慨道。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kh/35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