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村
文
顾衡图源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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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Ⅰ
马老头将货架上的酒瓶拿下来，扯过旁边的抹布蹭了蹭上面的灰。随后又百无聊赖地踱步到杂货铺门口，坐在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抽着卷烟。春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辆小轿车自远处驶来，尘土扬起，马老头眯起眼睛，车门打开，一个男子下车后四处打量了一番，目光定在马老头身上，抬腿向他走来。男子脸上带着得体的笑，他递上一支烟，“大爷，试试我的？”马老头打量着这个男人，年纪大约三十来岁，模样俊秀，皮肤虽黑了些，但一瞧就不是这四邻八乡的人。老头将手里未抽完的卷烟掐灭，揣到兜里，接过男子的烟放在嘴边，男子很有眼色地上前帮他点烟。“后生咋个称呼？来我们这小山村里做啥子？”“大爷，我姓刘，是江北日报的记者，来咱这是想寻访一些古早原生态的村落。”“你来晚咧！头些年这里修了道，通了车，房子也都翻新咧！头前的房子没剩几个。”男子有些失望，他看了眼腕表，觉得天色还早，便跟老头说：“大爷，我也开了挺长时间的车，您带我进村逛逛呗！”马老头面露犹豫之色，男子从钱包中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您看，我真不是坏人。”马老头没接他手中的名片，“我不识字。”男子不死心，“大爷，不会白麻烦您，带我逛逛，块，怎么样？”马老头抬头瞅了他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头：“！”“成交！”Ⅱ
一路上走过来，村里的房子确实大多都七八成新，但是几乎见不到行人，偶尔会有一两个老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男子托着相机拍照，马老头有些不耐烦：“房子有啥子好拍的，不都长这样？”“大爷，村子里的人呢？”“娃子们去镇上念书，年轻人大多都去镇上做工咧！这几年政策好，镇上起了不少厂子，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人啦！”马老头倒背着手往前走，男子紧追了两步，无意瞥见左前方的空地，周围的房子似是远远地避开了这里，显得突兀又萧瑟，“大爷，前头那是......”马老头步伐加快，似是到了什么不祥之处，男子琢磨着有事可挖，他加大步伐追上去，“大爷，这块空地是怎么回事？”马老头不理他，男子低声说：“加一百块，怎么样？”“这地......原是王五家，头些年房子着了火，他家里也没别人，这地皮也就空置下来咧！”男子惊道：“这就完了？大爷，就这两句话值不到一百块。”马老头寻了块砖坐下：“王五的媳妇是买来的，这话头说起来也有二三十年嘞！那时候穷啊！没有女娃子愿意嫁过来，只能买。王五媳妇买来时怀着娃，王五也没嫌弃，也就一并养着，王五媳妇性子烈啊！跑了七八回，后头就疯了，一天夜里，她放了一把火，把一家子都烧死咧！”“都死了？那个孩子呢？”马老头说：“都死球了！那娃娃那么小，怎么跑的出来呦！火烧的忒大，人都烧成灰咧！”男子冷笑了一声：“大爷，编故事的能力我比您要强上一些，我看您也不大想赚这钱，我们的交易作罢，这里知情的老人应该也有不少，自是有人愿意......”马老头面露犹豫，“不是啥光彩的事，你这个后生打听那么清楚做啥子么！”男子劝道：“大爷，我是一个记者，只是来收集素材，不会牵扯到您，就算有啥子，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怕啥嘛？”马老头嘴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男子见状说：“大爷，我也不难为您，我提一个问题，只要您如实回答，钱我立马给您。”“你想知道啥？”“那女子，真是买来的吗？”“不是，他们一家三口来附近旅游，迷了路，走散嘞，女子进我们村问路，王五绑了她，后来她男人来找，王五怕事败露，便扯了个谎，把她男人骗到山上……推下去咧！”风扬起沙尘，男子手里的相机滑了下来，下坠的力度很大，带子勒了一下脖子，男子趔趄了一小步，他轻声问道：“那……为什么没有杀了那个孩子？”马老头脱下鞋在地上磕了两下，“怕那女子想不开，一头碰死，娃娃留下，她就能留下。”男子将钱包里的现金拿出来，数了六张递给马老头，说道：“大爷，我自个再溜达溜达，您忙吧！”Ⅲ
打发走马老头，男子将相机摘下放到一旁，环顾四周，随后他缓缓跪在那片空地上，额头死死抵着这块陌生且冰冷的土地。“妈！我是江海，我回来了。”他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幸而这里没有变更名字，即使这样，江海走了三十年，才回到这里，回到悲剧开始的地方。他幼时没有名字，村里人都喊他狗娃，他在这里长到八岁，没有朋友，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一个疯子母亲。母亲每日疯疯癫癫，头发如同狗啃一般，脸上与脖颈间的污垢嵌在每一寸皮肤里，王五终日酗酒，没人操持这个家。他常穿着一条青黑色的裤子，裤腿烂成一条一条，吸着两条鼻涕同村里的孩子打架。疯子母亲愿意同他玩，但每次都是捉迷藏，她总是藏在同一个地方，三四回后，他就不愿意同她一起了，究其原因，他嫌弃她。那是一个冬日，天气干燥，他睡前流了鼻血，用袖子蹭了。半梦半醒间，他被扶着坐起来，他揉揉眼，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像是疯子母亲。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盘在脑后，脸上尽收憨傻之色，她很漂亮。他有些恍惚，母亲紧紧攥着他的胳膊，“江海，你要记住，你叫江海，大江东去的江，海纳百川的海，王五不是你的父亲。母亲已经糟践在这里了，但你应该有一个干净的人生。”他的喉咙似是被什么堵住，眼神直愣愣的，母亲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我会在今天了断这一切，你听清楚，还记得我同你捉迷藏时经常躲藏的那个地方吗？那里有一些干粮，你在里面躲好，等村里乱起来，你趁机逃出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母亲为他披上衣服，将他拽到门外，“走！”夜色很浓，他有些怕，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死都不撒手。母亲将他的手指掰开，从腰后抽出一把刀，刀尖抵着他，“你走不走？不走我先打死你！”他终是松开了那一片衣角。母亲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底湿润，随后泪意褪去，眼神转向狠戾，她提起刀，转身进了屋子。火光冲天而起，火借风势，蔓延至周遭四邻，江海趁机逃出了村子。Ⅳ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讲，独自在外存活比想象的难。母亲给他留下的干粮袋子中有几元钱，但远远不够购买离开的车票。江海永远记得母亲最后的那个眼神，他那时不懂其中的含义，但却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凶险，他想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三十年前的火车安检程序远不如现在严格，他学着旁人偷偷扒上了火车，在终点站下了车。做过小偷，抢过吃的，在狗嘴中夺食，睡桥洞，睡狗窝……那些年的辛酸，已无法同外人道。袖子上的那块血渍洇开，伴着江海度过了数个春秋冬夏，像是一遍一遍地提醒他莫要忘了那个火红色的夜晚。十岁那年，他因偷了一个馒头被那家的男人打了个半死，好不容易逃出了那条街，却又被那一片小偷团伙的头儿逮住打了一顿，他又冷又饿，在一个垃圾堆边上睡着了。垃圾堆坍塌下一部分，将他的身子半埋在里头，一定程度上为他挡去了不少寒风，他睡了很久。或许一切自有其缘法，他被一个拾荒老人捡回了家。他曾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问过老人，为什么要救他。老人抚摸着怀中的小狗，半晌没说话。两人相依为命了许多年，后来人口普查，江海的名字正式落在了老人家的户口本上。稍微大一些后，他便去找工作，刷盘子、搬货卸货、钉扣子......他都做过，工作之余，他想去寻找有关父母的信息，在警察局门前盘桓了很久，终是没有进去，一方面是做小偷时留下的阴影，一方面，他连母亲的名字也不知道，从何寻找？随着时日渐长，老人的身子骨不大好了，有一日，江海下班回家，老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他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依旧不够，医生怜悯，捐了一些钱才凑够了医药费，抢回了老人一条命。经此一事，他再不敢离家太久，他拼命赚钱，但终究没能打败死神，在他17岁那年，老人永远离开了他。在这个世上，他举目无亲。Ⅴ
三十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里。这片污糟的土地下埋着他父母的尸骨，或许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这一切，随着王五的一丝邪念烟消云散。那个丑陋的男人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禁锢了他母亲一生，将他本该坦荡的人生横刀截断。江海从地上捡起相机，他已经没有什么能为母亲做的了，她的骨灰同那个畜生已经混在了一起，人死如灯灭，一具皮囊而已，以她的性格，既已手刃仇人，想来也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江海将相机上的灰尘擦干净，将兜里暂停录音的手机掏出来，他把所有的音频发送给一个记者朋友。母亲以命为祭，为他已经晦暗的前路撕出一条口子，让他远离这片沁着毒液的土地，这或许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温柔。可惜这个村子所犯下的罪行早已过了法律所规定的追诉期，这些人心安理得地活在日光下，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可那些人命怎么算？母亲的骨灰同那个畜生混在一起，一同埋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下，捡都捡不出来。他不能让这些事无声无息地埋在历史的长河中，他要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江海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脉，真是宏伟啊！如此巍峨的山脉，不知聆听过多少女性的哭声。如此偏远的地方，王五既敢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人，而整个村子默不作声，那么这里多数的女性怕大都是拐卖而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共同抵御“外敌”。真可惜，时间太过久远，没人再记得那些不知名字的女人，她们的灵魂再也寻不到归处。天色突然暗下来了，江海开车驶出这里时，回首望向这个山村，亦如三十年前那样，他似乎看见数十女子的冤魂笼罩在村庄上空，将阳光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一毫也不曾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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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顾衡
看过许多关于拐卖的电影，那些女子要么被折磨致死尸骨无存，要么认命生儿育女浑噩一生，这次想写一个不一样的女人，但随着故事延展，一个弱女子拿什么对抗整个山村的人？只能用命填，用命为自己的儿子铺一条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往期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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