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半的咖喱饭配方,以及一口樱桃红铸铁
作者|阿危
编辑|puputan
羽衣甘蓝这种蔬菜的名字很美,不过得知这个优雅的中文名,是在第一次认识它很久之后了。
在一个阴沉的早秋,矿物学班的Ralph老头儿带着我们七八个准地质学家到Adrondike的山里出野外。在夜晚腾起薄雾的深山湖边,我们在弥漫着松木味道的小屋里生起火来。铺好了床,老头儿敲敲门,喊我们都到厨房去准备点“让你的灵魂轻松愉快的零食”。
厨房里干燥温暖,有人早已预热上了大大的烤箱,一种久经考验的老式烤箱特有的焦味儿把大家薰得暖融融的。原木桌子擦得铮亮,上面摆着三只大烤盘,旁边放着未开封的橄榄油、盐和胡椒,还有一大包装在Costco塑料袋中的,鼓鼓囊囊的深绿色蔬菜。几个美国同学已经雀跃起来,“Kalechips!”他们喊道,几乎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开始分拣和清洗那些蔬菜。Emily也递给我一双一次性手套,“相信我,做这个可好玩了”,她说。
我戴上薄薄的手套,从袋子里拿了一大把蔬菜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认识羽衣甘蓝。也许它早已出现在我吃过的某一份沙拉中,也许我早就在思慕雪里喝到过它,可那统统不算认识,倒不如说是无自觉的擦肩而过。这种翠绿的、叶子硬挺而表面挂着薄薄的白霜的蔬菜,这一次才仿佛对我伸出一只不曾有过的手来,说:“Hi,IamKale.”它多汁而脆翘的叶片被掰开成方便食用的小片尺寸,散发出半似青草、半似苹果的清甜气味。将叶子用盐和胡椒腌制片刻后,我们用橄榄油淋在三大盘叶子上,反复用手揉搓搅拌。半成品的气息随着搅拌越来越浓,每一小片叶子裙摆上的每一条细褶都均匀地覆上了油,而我们沾满油、盐和胡椒粒的双手也逐渐陶醉于这重复而节奏整齐的搅拌舞蹈之中,越发熟练越发轻柔。笑声和交谈声中,烤箱叮的一声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我们手中的翠绿该去经历一场火之洗礼了。
不像其他大部分需要进烤箱的食物那样挑剔,Kalechips几乎怎么烤都好吃。较生的火候,苹果的气味仍旧芬芳,较熟的火候,它烤出来比薯片还香。不等猎户座整个浮出地平线,三大盘脆片就烤好了。Ralph老头儿已经在湖边干燥的沙地上点起了篝火,甚至连地质学家的聚会不可或缺的几提啤酒都已经准备停当。扯几根圆木当座椅,我们先是坐着,后来一个接一个又都躺了下去。夜晚很静,除了虫音、噼啪作响的篝火、低沉的谈笑声外,只有咔滋不断的嚼食KaleChips的声音偶尔挑开山中夜色的帘幕。我们躺着,看着猎户座逐渐向东,对齐了日子尝试用余光捕捉飞行的国际空间站。Ralph老头儿聊起了南极,也聊起他在南极科考船上吃过的KaleChips。“它总能让你吃的轻松。”他说。
那年冬天,我在爸妈家旁边的超市也看到了Kale,标价很贵,小小g就要将近20元,想必在国内还是时新之物。价签上还写着它的中文名字,“羽衣甘蓝”,听上去薄如蝉翼,翩若惊鸿一般的名字,贴切地描述了它优雅的褶皱裙摆,也仿佛它是一位仙子,在每一片裙裾上都沾满让人露出笑容的熟悉香气。
除了羽衣甘蓝,我还有很多和食物有关的故事。
在耶鲁上学的日子我过得不太好。在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中,有一样食物占据了关于三个晚上的记忆空间。这样食物是一种自制日式咖喱饭,不用现成的块状调料,也不用已经配比好的咖喱粉,而是从十几种调料粉开始,全手工调配的咖喱。这道菜出自邓肯之手,他在三年之间一直在系里我隔壁的办公室工作。他是个身材高大、敏感细心但快乐的人,与我同级,我们最初相识于新生入学联谊会。
学校附近的午餐车有一家日本菜,三个年纪不小的日本兄妹每天中午在那里售卖打包的日式咖喱,你可以挑选荤菜,也可以挑选额外添加的素菜和太阳蛋。我和邓肯都很喜欢这家餐车,所以我们经常一起去吃饭,抱着餐盒在系里的公共休息室聊些天南海北,自然也少不了品评咖喱饭的口味。邓肯告诉我,他有一份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咖喱饭配方,一直想试一试。这人是他高中的日语老师,一个有点腹黑和毒舌的日本老头儿,关于其人,我已经听邓肯谈过许多轶事。
某个冬日的下午,邓肯问我周末有没有空去他家做客,尝尝他做的咖喱饭。“虽然是头一次做,但我相信我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他拍着胸脯对我说。鉴于我们都在系里做实验,对于邓肯的动手能力我是信赖的。于是我按照约定,带了一瓶酒来到他位于主教街的公寓,按响了门铃。
走上吱嘎作响的木制楼梯,我知道马上就要到邓肯的家了。楼道里渐渐有了炖肉的香气,和一种甜腻腻的,香料混合物的味道。邓肯开门请我进去,我把酒瓶往他手里一塞,说:“真香。”
邓肯和其他三个物理系的男生住在一起,今天他们三个人都不在家。开放式厨房旁边是饭厅,Ps4和电视的顶上,赫然供着一尊纸糊的爱因斯坦像。我把大衣挂在衣架上,跟着邓肯走到厨房去。他显得有点窘迫,“可能不太好,”他说。“第一次做,有些地方还得改进。”
说实话,当热腾腾的咖喱炖肉倒在白而蓬松的、用苹果蒸过的米饭上时,那腾起的香气让我一时不知道邓肯所说的“改进”到底在什么地方。“趁热吃。”他递给我一把大号的勺子。我把勺子埋进饭里,满满盛了一勺裹着咖喱酱汁的米饭,放进嘴里开始咀嚼。味道不错,不过确实,我察觉到了可以改进的点。
“好吃。不过汤汁总觉得有哪里......”
邓肯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吃得出来!”(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这么说。)“牛肉的汤汁,我应该浓缩之后放进咖喱一起煮沸,这才是对的。”
我塞得满嘴食物,只能含混地回他一句“也许吧”。他却突然开始埋头猛吃起来,和他做实验遇到难题茅塞顿开之后的样子一模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中午招呼我直接去公共休息室吃饭。这次他做了打包咖喱便当,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但味道确实比上次的更加醇厚。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咀嚼和思考,仿佛在思考一个科学难题那样皱着眉头。一定是对于本次的咖喱又有什么品评和改进的计划了吧。“我觉得已经很好吃了,”我说。他却摇摇头,告诉我说:“不是Yoh先生做出来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还原高中日文老师所做的咖喱,不过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理由吧。又或者他所吃到的Yoh先生做的咖喱在口味上确实碾压一切同类食物也未可知。这次邓肯竟然还给自己定下了计划,要在当年的冬天结束之前,再请我们(我,还有系里的日本同学Yoshi。邓肯觉得Yoshi一定是个好的日式咖喱品评家。)吃一次咖喱。
冬季逐渐变深,第三次的约定日期来到时,天已经很冷了。我瑟缩着走到主教街,在街角买了刚出炉的蛋糕和巧克力饼干,又再一次来到了邓肯家。小小的房子每家每户都挂上了圣诞装饰,红红绿绿的还有小彩灯,很可爱。比先前更浓烈的香料味儿在打开大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甜腻的感觉少了,取而代之的似乎是更丰富的味道层次感,但我说不清。
邓肯这次忙的不可开交。五个灶头的电磁炉、微波炉、烤箱都是全负荷运转。我一时竟有点担心他家的电力供应会不会就此失控。Yoshi坐在沙发上,盘着腿在电脑上工作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见我来了,邓肯神秘地一笑,接过我手里的点心放到桌边,又告诉我:“今天你可能都没肚子吃这些点心,因为我的咖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拿出拍立得相机趁机咔嚓了一张,照片里的邓肯穿着红白格子法兰绒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托着盘子,仿佛旋转一样在厨房忙活。邓肯很喜欢这张照片,当场把它贴在了冰箱门上。
“这照片里我看上去贼高兴。”他说。
这次的咖喱从两碗变成了三碗。我们三个人环坐在圆桌旁,像日本人一样拿着筷子说开动了,拍拍手开始吃。味道很棒,煮苹果泥似乎没加糖,但反而突出了苹果该有的香气。酱料浓稠适中,味道层次分明又协调,没有任何一种味道独占风头。炸猪排表面酥脆,内里鲜嫩,配上苹果酱和咖喱口感绝顶。好吃,真的好吃。我刚想表扬一下邓肯进步神速,却发现他坐在我对面,眼睛红红的,仿佛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咋啦?”我和Yoshi几乎同时问道。
邓肯抽了一下鼻子,往嘴里添了一口饭,咀嚼完咽了下去。
“这就是Yoh先生的咖喱配方啊,”他说。“我终于研究出来了。”
Yoh先生在那一年的夏天去世了。作为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医院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他们谈了很多,关于回忆,关于未来,关于日式咖喱饭。也正是那个时候,Yoh先生给了邓肯自己的咖喱饭配方,然而,只有一半。而剩下的一半,他希望邓肯自己去发掘。“只有摸索出来的菜谱才最好吃,就像只有卖力爬到顶的山顶风景才最美一样。”老爷子是这样说的。
“这个腹黑的老头子,即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也不忘给人挖坑。”邓肯边吃边说。
窗玻璃上糊着一层水汽,对面房屋的小彩灯被晕染开来,看不真切。在满屋的咖喱香气中,我们三个也聊了很多很多,包括回忆,未来,以及咖喱饭。那次相聚后不久我就要回国了,进入一个与科研毫无关系的产业,也许一段时间内再也吃不到邓肯的咖喱饭了。听到我这样说,邓肯突然给了我一张纸和一支笔。
“我要把咖喱饭的配方告诉你。”他说。“尽管曾经是Yoh先生和我的秘密,我现在觉得应该也分享给你。”
我受宠若惊。在这一瞬间我成为了一段珍贵记忆的继承者,这让我几乎一时哽咽,热泪盈眶。
“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邓肯补充道。
所以,那份复杂又精密的菜谱,很遗憾,就不能写在这里了。
今天打算做饭,给即将结束的双休时间画个句号。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都安排了项目上线前最后的冲刺加班,做饭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想今天这顿饭要做的复杂些,材料多些,并且要使用那口红色珐琅焗面的铸铁锅,一口轻易不劳动的锅,一口似乎象征着某种仪式感的锅。
我妈特别喜欢铸铁锅。几年前我还在美利坚的时候,我妈去看我,就心心念念要我买一口铸铁锅。更不要说她从照片里看见邓肯家全套的铸铁锅具有多羡慕了。铸铁锅在她心里简直是不用很累很麻烦就能做出好吃的东西的魔法宝箱。不过我总是很理智地思考这些问题的。我指出,无论是价钱还是重量,对于一个习惯于到处漂泊的我,铸铁锅都是个累赘。我妈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她眼里的光好像有一瞬间黯淡了一点。
后来我妈自己实现了铸铁锅自由,就在她回国之后不久。视频里我看着她有点费劲地摆弄那些沉重的锅具,快乐地给他们刷油保养,又像直播带货似的给我挨个讲他们的优点,我有点茫然。一直以来习惯于做高压实验的我坚信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神奇的魔法工具,毕竟在实验室里,多好的设备都仰赖做实验者自身的实验技巧。我想不出为什么一口锅能让人这么快乐。
后来我妈又陆续添了很多魔法厨具,玻璃锅、电陶炉、各种各样。而我还用着同一口锅,直到我也回国,蜗居在北京一套有蟑螂的老房子里,每天纠结点什么外卖,因为心理障碍而一直无法打开厨房的门。
直到有一天在公司,我收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沉重的包裹,盒子上写着“Staub”,画着一只小公鸡。我问我妈,这是什么?她回复我说,送你口铸铁锅呀。怎么说,仿佛字里行间都是快乐的味道。
那天下班特别晚,我一个人抱着锅艰难地往写字楼门口打车的地方走。得亏组里一个善良的程序大哥看我快抱不动了,帮我拿了一会儿,一直到我的车来,帮我打开车门,让我路上小心。重量真的让我无法爱上铸铁锅,无法认同这种牺牲方便换来的烹饪提升。坐在车上,我一路上都在这样想。后来这个包裹在家里放了大概两周,维持着没打开的状态。妈妈每天都会问问我有没有用过,还不厌其烦地给我转发了各种铁锅食谱以及保养小贴士。我只能说我忙,whichistrue?
所以那个周六突然下决心给尘封的厨房大扫除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冒出这个想法的。厨房太久没用过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蟑螂,只是缝隙里有一两只尸体。没有烟火气的地方,蟑螂其实不会来,他们是很精明的昆虫,生存本能驱使他们只做最经济的事。这样想着,我剪开那个沉重的包裹,把锅子拿出来,刚好瞟到快递上的价签,四位数。我想,真是不经济啊这口锅。
樱桃红色很漂亮,黑铁的内壁有着粗糙但摸上去很温暖的纹理。单从外观来说,是一口美观的锅。我承认摸到它的一瞬间我是有点开心的。不过这开心转瞬即逝,说明书上冗长的“开锅”流程让我不胜其烦。你怎么能期待一个半年没做过饭的人家里有油刷呢?尽管基于多年实验室摸爬滚打的经验我很快找到了替代方法,一口劳心劳力的锅还是让我颇有微词。全部准备停当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我看了看锅,最后收拾了一下厨房台面,走出去关上门进卧室拿起手机,还是点了个外卖。倒也不是说外卖有多好吃,只是大费周章地收拾一通,我才发现自己没想好要用锅做点什么,家里的食材除了鸡蛋就只有陈年的大米,这两样想要组合成能吃的东西,至少还需要一点葱花吧。下次,下次再做饭吧,在视频里我和妈妈这样保证道。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下个周末了。
又一个加班到昏天黑地的礼拜过去,周日的早晨,我醒的很早。听着楼下奶奶喊孙子回家的京腔儿,我突然决定去趟超市发,一个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五百米,我却从未去过的超市。我其实没想好要买什么,肉?也许吧。不过当我真正逛起来之后才发现这种叫卖式的超市里,你很容易就会想好买什么。比如说我斥巨资拿下的那半斤内蒙牛腩,在卖它的壮汉的叫卖之下显得太好吃了,似乎在案板上切着切着就已经变成了香喷喷的西红柿牛腩炖菜。到排队付款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今天的菜谱,就做西红柿牛腩吧,配上一碗米饭,罪恶但美味。这个计划太令人心醉,我甚至忘了我从未做过这道菜,更不要说我要使用那口终于步下神坛来到人间的樱桃红铸铁锅了。
做饭的细节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打开下厨房,找到一个看上去没那么复杂的菜谱,准备食材,下锅,等。鉴于本次流程是第一次跑,问题很多但我也可以接受。小问题譬如忘记垫抹布摸锅从而给炖菜添加了一丝人肉的焦香,大问题譬如错误估计炖煮时间导致午饭延迟到下午五点才吃上,都不算致命。最大的问题大概是太热了,在这北京的仲夏,无空调的狭小厨房里,我汗流浃背地炖煮着牛腩,在氤氲的番茄混肉的醇香蒸汽中几乎要就地醉倒,啊,也许是料酒放多了点吧,管他呢。
家里只有两个碗,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刚好一碗牛腩一碗米饭。我从冰箱里找了一罐屈臣氏的苏打水,不算是搭配牛腩最好的饮料,但实在太热了我需要一些冷饮。这些容器和食物放在一起还挺好看,好看到我忍不住拍照发了朋友圈。“炖个牛腩”,我在朋友圈说。没有什么心路历程和人生感悟,就简短地总结了我折腾的一天。发出去之后,我才发现真正的主角被我完全忽略了,那口樱桃红色的铸铁锅。那个最该被拍照记录发朋友圈炫耀的主体,现在静静地坐在水池里,带着一身忙乱的印记,等我去给它洗个冷水澡。
事情就是这么神奇,这口麻烦的锅,在整个烹调的过程中,从来都没让我感觉到麻烦。甚至她几乎隐形了,只是默默地盛放,默默地加热炖煮,最自然地工作着。牛腩很香,洗锅的时候,我还能闻到厨房里最后残留的一丝香气,挂在锅子内壁温暖的粗糙纹理上。我想可能至少在那一个瞬间,我是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世界上确乎有魔法器具这种东西存在的。
我妈第一个评论了我的朋友圈。“咋样咋样”她问道。
我直接拨了她的视频电话,当场吃给她看了。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每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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